经历了家族的起起落落,林希当然有说不完的段子。但他说出来又很平和,带点嘲弄,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文/本刊见习记者 雷晓宇
新潮的老头我知道两个。一个是三联书店的沈昌文,老先生一把年纪了,还乐呵呵地跟人说木子美,还要写博客。一个是面前的天津作家林希,这个写过《蛐蛐四爷》、《买办之家》的70岁老人,用笔记本电脑写作、上MSN聊天、下载《超级女声》,他笑嘻嘻地问我:“到底什么叫做PK?你觉得芙蓉姐姐怎么样?”
可以想见,对这样一个人的采访不会受到话题的局限。事实上,林希本身拥有多重的身份与视角。他本名侯红鹅,是天津著名买办侯家的第四代,是家族命运的亲历者,过的是世家的日子。他是土生土长的老天津人,了解这个地方的民间段子。他又是作家,对于城市和城市所经历的时代,他能够以一个观察者、研究者的角度加以揣摩。这样的多重角度,加上地方史专家张仲先生的叙述,天津顿时变得立体起来。
买办阶层的暴富与尴尬
林希坚持认为世家的概念需要这样来界定——所谓世家,必须是对当地政治经济社会生活起到过重要影响的这么一个家族。这个影响不是一代人的影响,而是好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他们延续着共同的价值观念、共同的文化背景,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
那么侯家算不算世家?“我们应该算暴发户。发迹过程超越了一般规律,三五年之内,经济实力超过别人几代人的积累,这就是暴发户。”
那么侯家暴发到什么程度?“富到什么程度?富到吃皇粮。暹罗国(就是现在的缅甸)大米进贡给皇帝,运到天津来,得给我们家留够一年的吃食,再给皇上。真是无法无天。”
鸦片战争之后,天津开埠通商,率先开始了和西方现代文明的接触。买办阶层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崛起的——外国资本进入中国,它必须要和中国人做生意,但是当时中国人见了外国人都害怕,也没有做国际贸易的意识,这时候就必须找到一些中国人做代理。
林希的曾祖父当年为日本三井洋行做代理。“他就是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从事正常的商业往来:从中国批发矿产和土特产,从日本运来五金制品。林希的祖父在南开大学毕业后,进入美孚油行工作。他的父亲则是在大阪一家运输公司做高级职员。
这种买办角色拥有特殊的政治势力。一方面,有租借地的地方容易发生教民纠纷,这必须靠买办来斡旋解决,所以连政府官员都忌惮他们三分。据林希的祖父回忆,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以前,他的父亲每个礼拜都会去找市长下棋,不下到赢,不走人。另一方面,买办除了商业事务,还担当一定的政治角色。清政府甲午战败后的四万万赔款不是直接交给日本政府,而是通过三井洋行来办的。清政府把钱给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中国掌柜给三井洋行,落到三井洋行的账上,三井洋行再转给日本政府。国与国之间经济往来、国际贷款,那时候都是通过洋行来办的。
买办在当时是一个令人羡慕的阶层。不但受教育程度高、有势力,而且待遇也不是普通人家可比。林希的父亲在美孚油行,一个月的底薪是80块银圆加40斤白面的市价折现,另外还有一个红包,是给太太的,用于在外面吃喝玩乐用的,数目大概是底薪的两倍还多。林希说,在上世纪40年代中期的国统区金融风暴中,侯家就靠这两个红包生存了下来——“所以这是西方工薪制度合理之处。它能够预见到社会经济的动荡。你凭什么给我公司卖命?就是你进到我公司以后,你一家子可以活。不管外面多乱,只要有我一天,就行。”
但买办阶层遭遇的尴尬也不难想见。他在外国人面前代表中国,但是始终难以得到国内的政治支持和认可,被认为是“假洋鬼子”。义和团的时候拳民杀“二毛子”,买办就在“二毛子”之列,上了黑名单,要满门抄斩的。当时林希的曾祖父因为并不是教民,又把家里的院子捐给义和团做坛口,每天烧香拜神,这才逃过一劫。
日本人侵入中国的时候,林希的父亲在日本大阪运输公司工作,遭遇的尴尬就更险峻了。这里边有一个类似余华《活着》的段子:该你的钱你没要,替你拿钱的那个死了。
1937年旧历6月18日,天津塘沽码头一片繁忙,日本人在码头装箱运军火,不能叫外人看见。第二天林希父亲到公司一看,侯先生名下一笔巨款。一问,说别管,您名下的钱。原来,日本人往中国运军火,不能用军舰运,那等于发动战争,得用商船。大阪公司的商船给日本军方运军火,这个商船运到之后,有你侯先生多少利润。林希父亲给吓着了:“不要。这钱我不要,不是我该收的。而且运军火的钱,我可不敢要。”
“后来,有一个见利忘义的土老帽,说您把钱先搁我这。那很是一笔钱哪,他又是守财奴,钱到了解放还没花完,解放军就查他,没几个月就给枪毙了。”
林希父亲有这个道德底线,不是自己的钱绝对不要。不过,他也的确把钱看得很淡——“按我父亲的想法,钱有什么用呀,他都不知道要钱干嘛”,这是一种只有从来没缺过钱的人才会有的财富观念。侯家三代做买办,和外国人做生意,从来就没有想过买房买地购置不动产,总觉得那是农民才干的事,几亩黄土地,世世代代你分点我分点。他们有点不屑。侯家曾祖父四个儿子,就设四个账房,谁手里没钱花了就上账房去领钱。这样一来,亲戚之间的感情都挺和睦,但是也错过了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最佳时机——到后来,侯家在天津绝对算富人,但没能成为显贵。
在那个无序又蓬勃的时代,有些买办则抓住了机遇,成为大亨。在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天津劝业场边上,有一栋西式风格的8层大楼,叫做渤海大楼。它是天津当年最高的建筑,是大亨高星桥在1936年为自己的儿子高渤海修建的。当年天津劝业场4个角,高家号称占了3个角,是叱咤一时的人物。
天津地方史专家张仲讲了一个段子。当年外国人来天津筹备煤矿公司,要找一个懂做生意的中国人来帮忙,有人推荐了高星桥。高星桥把外国人带到海河码头边,指着一艘船说,这船烧的是开滦的煤,因为冒的烟颜色深。又指着一艘船说,这船烧的是哪哪的煤,因为烟色浅、不纯。外国人一听,这是高人,立马决定听他的。这样,码头混混高星桥得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商业格局,加上他本来积累的三教九流背景,很快成为天津最大的暴发户。
宿命
天津流传一个民间故事,说有个有钱人家的老娘过80岁生日,儿子问:“妈,您还有嘛亏心的?”老娘说:“我没啥亏心的,就是没看过放火。”儿子说这好办。他买下天津郊区一个村子,到老娘生日那天,全家人开过去坐定,然后一声令下,雇人敲锣打鼓地放火烧了村子。老娘活了80年,总算见识了放火是怎么回事,这个生日不白过。
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奢侈挥霍,几乎是中国世家的宿命。林希为世家总结了一条命运主线:一,创业一代。靠历史机遇和个人资质,完成原始积累,发家致富;二,守业一代。有了钱,最重要的就是被人尊敬。致力于为自己的家族作一个文化上的定格,努力向书香门第靠拢,也开始积累自己的家族价值观念。好比《安娜卡列妮娜》里面的贵族,一旦出头,就隔断和农村的联系,进入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去交际,去听音乐看歌剧读小说看油画;三,享乐一代。名利兼收了,便再无迫切愿望改变现状,除了享受人生,便再无别的追求;四,败家一代。这是疯狂消费疯狂人生的必然走向;五,破落一代,这一代人经济上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但是祖宗传下来的精神内核还在,他们极力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文化上的总结。
林希承认自己就是“破落的一代”。他对自己家族的总结,就是他祖父晚年跟他说的一番话。“有一次,我祖父找我们谈话,说家里已经败了,遗产留下也没有用了,给你们留下三样东西。我还以为什么古董呢,结果他说,一是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二是百折不挠的意志,三是健康的身体。有这三样,你们就能立足。只能依靠这三样。这个对我影响特别深,这种精神承继比财富承继更牢固。我祖父老一辈,他们集一生的经验,看到了人的价值在什么地方。”
至于享乐和败家的历程,林希赶上了一个尾巴。
林希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有个事情很有说服力。他在华北高工(天津大学的前身)上大学的时候,被袁世凯选进了海军大学。选人标准是什么?人要长得漂亮,肚子要大,要有绅士风度,要会跳舞会赌博会喝酒会玩,必修的功课就是吃喝玩乐。所以林希的父亲天生精于此道,是个“交际男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林希亲眼见过父亲打扑克牌,“面前的钞票真的是堆成山。要堆成山得多少钱?现在十万八万的都堆不成山。一会儿,哗哗哗一转,钱没了。”
林希还有两个老熟人,他们不是亲眼目睹,而是身体力行。一个是陈寅恪的侄子,现在还生活在天津,70多了。他一辈子怎么过来的?就是经常拎个水罐子拿出来卖,卖个20万、30万,过两个月,再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娇生惯养的,车站一出来就一个劲问:哪吃饭去?”
另一个是“老牌花花公子”。林希学着那种慢条斯理的口吻:“我那个时候上北京,坐观光车,就是慈禧坐的,从西安回来坐的那种。我下了车在北京,半个月吃饭就没动过筷子,吃西餐?哪呀,喂呀。他们一个一个往我嘴里夹!”
从享乐到败家,除了个人挥霍之外,还有社会的原因。
一个是天津人文化性格的驱使,懒。林希的祖父是南开大学毕业生,中国第一代会说英文的中国人,他和周恩来是同学。林希曾经问过他,那时候周恩来去法国追求真理,你怎么不一起去?祖父说,那时候周恩来也来找过我,说一起去吧。我们说,你去西方寻找真理,我们就在东方寻找真理吧。“结果,人家西方寻找真理的都回来了,他们这帮还没走呢。”
林希将之归结为天津人的惰性和码头文化。“家里太有钱了,没有奋斗的动力。天津人天生争强好胜,但又懒惰,只要有明天的饭吃,就不出工不拉车,等到第二天下大雨,他没饭吃了,就去偷、就去抢、去讨饭。”
二是社会环境使然。四十年代的中国,局势混乱,日本人一走,国民党的经济崩溃更加可怕。法币、金圆券,上缴金条硬通货……这些货币改革接踵而至,中国的世家,尤其是没有政治背景的世家的破落是大势所趋。“我就亲眼见过我祖父掉眼泪。金圆券一出来,一夜之间,所有存款归零。以前算钱的都不算了,拿十万元买一盒火柴,到那种程度。这个过程多长,也就一个星期。到金圆券一下来,夜里12点一发布,到第二天早上,完了。所有金子硬通货一律归国家、归蒋介石,私藏硬通货就是非法,就像斯大林时代谁家有美金就枪毙一样,所有民间财富都被搜刮光了。”
经历了这样的家族起落,林希当然有说不完的段子。但他说出来又很平和,带点嘲弄,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得益于祖父辈的文化定格,这才是中国人的传统走向。他再三强调,一个世家,必须有自己的家庭文化背景和价值理念,这样一旦有了社会风波,后辈随波逐流的可能性就小,也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有一些家族缺少这个观念。行伍出身,买个房产,够我吃几辈就完了。他们不知道社会会变化,以为今天就是永远——这是中国人最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