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内忧外困”令这位“反倾销胜诉第一人”对官司的胜利失去了兴奋
文/本刊记者 王 琦
福耀玻璃（600660）董事长曹德旺一脸倦容，不时需要瞪一下眼睛来集中精神。上午10点，已经进入曹德旺起床后的第五个小时。每天早晨5点起床打早球之后，曹德旺会先到工厂“溜达”一个小时，8点准时到办公室接待一轮轮的请示“轰炸”。没有休息日，日复一日对体力和脑力的透支，让59岁的曹德旺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1983年，38岁的曹德旺承包下家乡福清市高山镇一家乡镇企业——高山异形玻璃厂，将主业迅速从大路货水表玻璃转向利润空间巨大的汽车玻璃。1987年，曹德旺联合11个股东集资627万元，成立了中外合资福耀玻璃有限公司，理顺了产权关系，并在1993年将福耀玻璃送上国内A股。“两辆中国车就有一块福耀玻璃”的市场份额还在不断扩大，沪市惟一一家分红超过募集资金的上市公司名号背后需要的丰厚利润，其后都有曹德旺这个创业者的不眠不休。
最近两年，曹德旺承受的一大压力来自于福耀玻璃持续遭遇到来自于美国、加拿大的倾销调查及相关诉讼。好在，2004年10月14日，美国国际贸易法院最终作出裁定美国商务部倾销裁定不合理的终裁，福耀玻璃胜诉。
但是，反倾销胜诉这个话题并不能让曹德旺兴奋起来，“反倾销胜诉第一人”的名号经过反复品尝，在曹德旺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味道。无论是他还是福耀玻璃，都对这场最终到来的胜利显得相当淡定。10月19日，福耀玻璃美国反倾销复审胜诉5天后，该信息才由公司证券部在二级市场发出。对于这场已持续了两年官司，曹德旺只是用“必须”这个词来形容。
当然，“必须”这个词是值得玩味的，可以从民族尊严等高角度来理解，也可以从福耀玻璃面临的市场状况去探索。
攘外
2001年3月，美国商务部应本国PPG等公司申请开始对福耀玻璃进行倾销调查，2002年4月，裁定福耀挡风玻璃在美国的倾销幅度11.8％。此前，像很多深受计划经济掣肘和不公平待遇的民营企业家，曹德旺对于号称“公平”和“充分市场经济”的“老牌资本主义”美国印象美好，一时间简直难以相信这一裁决。“羞辱”、“蔑视”、“尊严”等感情色彩强烈的词汇迅速充满了曹德旺的胸腔。“我打输也是赢，我要告诉全世界美国人是怎么回事。”出身乡间的曹德旺性格中带有秋菊式的耿直倔强，甚至想到成立反倾销研究中心“兜美国人的老底”；不同的是，30余年商海生涯让他懂得这种官司不能单枪匹马逞一时之勇。福耀兵分两路，申请复审的同时，将美国商务部起诉至美国国际贸易法院。
此时的福耀玻璃面对反倾销已经不是全无经验。同样由美国PPG提请的反倾销已经在加拿大演练一轮。加拿大2001年年底开始的对福耀的反倾销调查在2003年8月最终以不构成倾销终结，福耀为在加拿大应诉而成立的应诉反倾销小组转战美国。
现在谈及整个应诉过程，曹德旺显得很轻松：“一个企业里最好当的就是总裁。我每天晚上10点睡觉。几百公斤的应诉文件表格都是应诉反倾销小组加班熬夜完成。”当然，像更换酬劳增加一倍的律师这样的决定，还要曹德旺定夺。两个国家两场官司的律师费累计超过300万美元，在曹德旺看来，“都三拜九跪了，也不差一哆嗦，律师一定要请最好的。”在同行看来，“老曹真舍得！”
舍得来自于曹德旺心态的变化。从最初感到歧视的愤怒中走出来，他心情渐渐明朗甚至有些暗暗的喜悦。“这是美国人把福耀当成对手了。”这让福耀玻璃美国12.5%的市场占有率在曹德旺眼中有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意义：“败诉我们就必须退出美国这个市场，胜诉将预示着美国市场占有率的快速增长。”事实证明，曹德旺判断准确：对商务部起诉初裁胜利后，“原来仅有汽车配件生产商的客户名单开始加入很多汽车生产商的名字。”
2003年12月，美国国际贸易法院对福耀上诉书上9项主张中的8项予以赞同，同时将该案退回美商务部重审。2004年10月，终裁结果是：美国商务部今后仅对福耀玻璃仅征收0.13％的关税，预计可返还390万美元预交反倾销税。
这390万美元，是2001年9月到2003年3月的预交款，要拿回以后的预交款还需提起复审，但是曹德旺说算了，“总得让美国人占点便宜。”曹德旺说出如此没算计的话当然并非真的不计较。继续在美国拓展市场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两年的官司已经占据他太多精力，国内市场多股势力暗流涌动，攘外之后，曹德旺需要集中精力重新盘点国内市场。
安内
斜靠在椅子上的曹德旺忽然站起来，呼呼地走到传真机旁边拿了一些资料摔在记者面前：“你看看海外投行对福耀玻璃的评价，拿着福耀的股票一定赚钱！”记者刚刚随意一句“福耀玻璃在二级市场表现差强人意”，激怒了这个老人。他眼中倦意一扫而光，语调提高，滔滔不绝，口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浓重。如此怒形于色在于一个历经商海浮沉的企业家多少有些意外，也印证了员工对曹德旺的评价：“他最怕人家说和他一起会吃亏。”
海内外客户，上游原料、设备供应商，甚至对股票市场上不知姓名的散户，曹德旺都有一个原则，“要让人家有钱赚。”但是，对跟着自己打拼多年的员工，曹德旺出了狠手：裁员1/4。现在福耀6000多名员工，已经有600多人离开了福耀，这个数字最终将达到甚至超过1500人。曹德旺不愿意和记者谈有关裁员的问题，刚刚怒放的精神再次黯淡，不难想象，“最怕跟着他的人吃亏的人”要裁减员工时面临怎样的心理关口。
在美国反倾销诉讼的两年，曹德旺看到，美国员工的薪水是福耀员工的15倍，工作效率是4倍。如此看来，中国劳动力成本低的说法已经站不住了。要想降低成本保持优势，必须裁员，“更好地应对国内日益激烈的汽车行业竞争。”曹德旺不得不承认，国内市场的激烈竞争已经让他不得不作出裁员的决定。
PPG、加迪安、圣戈班、皮尔金顿等世界级竞争对手都瞄准了中国市场。曾于1996年与福耀玻璃合资进入中国市场的圣戈班，在1999年退出合资。合资失败后，圣戈班选择在长春和上海直接投资建厂，为当地汽车厂商提供配套。今年10月，圣戈班与韩国汽车玻璃厂商合资，在上海成立一生产能力为150万套汽车玻璃的新公司。虽然圣戈班80％的产品出口韩国和日本，但是目前在国内也已经将北京现代、东风悦达起亚、神龙汽车、长安福特、东风汽车等发展为主要客户，直逼福耀国内60%的市场占有率。
对于来自海外的同行的竞争，曹德旺用一个病句来形容他的不屑：“我眼睛都不看他们一下。” 他举出日本汽车玻璃生产商Mazak为例，“它进入中国十几年了，是占中国市场份额最大的外国玻璃商。今年利润估计是2000万，仅仅相当于我们的1/25。”
但事实上，曹德旺并不敢轻敌，去年建立上海福耀，很大程度是因为圣戈班进入上海。最近几年，福耀玻璃还在重庆、长春布下生产基地，在北京的全资子公司也将于明年动工。在大汽车基地附近设立汽车玻璃加工厂可以使公司降低运输、途耗成本，提高产品竞争力。
在东北、华北、西南、东南、东部布局已定，福耀玻璃仍旧不能高枕无忧。“为什么外国汽车玻璃贵还能卖出去，就是因为他们和汽车生产厂商有多年的合作默契，可以直接进入汽车的设计环节。”曹德旺将生产基地靠近汽车厂家正是为了公司全面渗透汽车的设计、生产过程，但是，他痛苦的发现，仅靠地缘渗透还远远不够。
长期以来，福耀玻璃所做的汽车玻璃，实际上只是汽车玻璃的后加工程序，无法生产玻璃原料决定了福耀无法进入汽车设计行业的最高层——参与新车型的设计。“日本的Mazak，推出一种UVcut玻璃，通过和汽车生产厂商之间的关系，推广这种玻璃。车子一旦装上了这种玻璃，更换的时候就只能用这种，我们就被挤在市场外面了。”这让曹德旺下决心打通汽车玻璃生产的上游。
2003年8月，福耀玻璃通过二级市场募集5.6亿元资金，正式启动总投资达20亿元的浮法玻璃生产线项目。剩余资金，曹德旺的计划是通过自有资金和贷款来补充。但是，宏观调控和汽车市场盛极而淡的拐点忽然摆在了曹德旺面前。
官司之福
常年身居企业权威地位的企业家，往往会因为较少遭到反驳而说些不经之谈。曹德旺就经常会说一些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孩子气的话，比如把PPG起诉福耀的理由理解为“大概是为了好玩”。从这种风格来理解他称自己“两年前就预测到了宏观调控”，也许就不会让人太吃惊了。
无论曹德旺是否真的能够先知宏观调控，事实摆在面前的是，通过两年努力实现的反倾销案胜诉，福耀玻璃为自己争取到了宏观调控下最舒服的海外环境。
还在诉讼如火如荼的2003年，美国PPG总部的罗杰·卡洛夫先生邀请曹德旺访问匹兹堡，“他带我在匹兹堡最高的山顶上面最好的酒楼吃饭。”让身家几十亿元的曹德旺兴奋的当然不是这顿饭，而是PPG的合作意向。现在两家公司已经化敌为友，PPG技术入股福耀玻璃在美国的分公司绿榕公司。“我做他卖，我不让和我一起的人赚不到钱，他了解这点，就能接受我进入他的地盘。”曹德旺说。
与PPG的合作，给了曹德旺扩大美国市场的机会和信心。这在国内市场因为宏观调控和汽车行业急转直下的情况下，来得及时而珍贵。“福耀出口占到销售的40％，这个比例上不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产能不足，主要精力都放在给国内供货。现在国内汽车业发展停滞，我们国内卖不掉还可以往国外卖。”
反倾销胜诉带来的不只是美国的市场，被曹德旺称作“国际广告”的官司还为福耀久攻不下的欧洲市场劈开一条路径，在日本、俄罗斯、澳洲的市场份额也迅速扩张至7%、10%和30%。
贸易市场的扩大是加法，资本市场的扩大就是乘法。反倾销胜诉为福耀玻璃带来了国际公司的待遇，在美国花旗银行、法国里昂银行、日本三菱银行，曹德旺都可以获得无需担保的贷款。据他说，“现在美元贷款已经超过4000万。”在国内收紧银根的情况下，这对福耀玻璃的浮法玻璃线来说是雪中送上的炭。
十年前就说要退休
曹德旺的秘书告诉记者，曹的用餐时间是6分钟，往往是中层干部还没溜达到餐厅，他已经吃完饭开始看报纸了。“他就是这么努力，从原来需要查字典才能看完一份报纸，达到现在的知识水平。”
“原来企业家只关心产品市场，后来因为需要钱，才开始关注资本市场。”曹德旺谈起金融衍生品市场眉飞色舞：“套期保值为我们节省了800万美元，做产品做半死才能赚这么多钱啊。”这种得意如果放在一个海归派身上会显得有点可笑，但是这在初中都没有毕业的曹德旺身上，其后的努力值得尊敬。
采访因为省级领导的视察而中断了半个小时，曹德旺回来的时候，细密的汗水正顺着他稀疏的头发流下来。他又恢复了一个老年人正常的疲惫状态。
10年前，曹德旺就提出要退休。虽然在1996年将大股东的位置让给了圣戈班，但是也没有摆脱总经理的位置。三年后，“圣戈班想把福耀当成自己的生产基地”激怒了一心想把福耀做成世界品牌的曹德旺，他溢价2000万美元赎回股份，重新按照自己心愿打造福耀玻璃。
现在，虽然曹德旺很反感别人用“内忧外困”来形容福耀玻璃，他也不得不承认未来的5年将是福耀最关键的5年。有专家认为，浮法玻璃项目巨大的投资资金需求将可能会给福耀带来一定财务压力；另一方面，毕竟国内玻璃行业已产能过剩，如果福耀要进一步扩大浮法玻璃产能，则其未来的投资效益将会面临很多不确定的影响。
“我得熬过这5年，把福耀武装起来，成为一个不怕任何打击的航空母舰。到时候再退休。”曹德旺对“航空母舰”的定义是“净利润20亿元，零负债”。今年上半年，福耀玻璃净利润1.99亿元，如果按照预期实现全年5亿元的税后利润，距离20亿元的目标仍旧漫长的看不到头。
曹德旺连连说自己太累。“我现在不想让我孩子接班，因为这不是人做的事情。”而其实，恐怕福耀才是曹德旺最不放心的“孩子”。再过5年，曹德旺能够退休，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吗？他抚着自己因为青年时期体力劳动强度过大而关节粗大的手，说：“天生劳碌命，可能永远都停不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