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末年,俄罗斯青年伊万·伊万诺维奇踏上了去往河北安国的道路。
伊万的母亲得了一种百年之后被命名为“非典型性肺炎”的怪病,高烧不退,给她看过病的大夫全都说着胡话死掉了。伊万和他的母亲都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但是伊万的昼夜祈祷没有使母亲略有起色。这一天,这个孝顺孩子低着头从教堂出来,碰见了刚从中国回来的乞乞科夫。“听说您的母亲病了?”乞乞科夫问伊万。
“是啊,病得很厉害。”伊万眼睛熬得血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中国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叫祁州(即今安国市),那里有一座药王庙,非常灵验。人们一路走,一路磕头,到了药王前面,不用说话,你和亲人的病就都好了。我亲眼见过的。”
乞乞科夫从安国贩回来一批上好的羚羊角,准备到彼得堡大赚一笔,心情不错,所以话就多一些。
伊万·伊万诺维奇眼睛一亮,直直地盯着乞乞科夫,似乎把他当成了远在安国的药王。伊万知道中国,内心热爱它的文化。乞乞科夫被这孩子的目光烫伤了,从此视力急剧下降。
看了母亲最后一眼,俄罗斯孝顺青年伊万·伊万诺维奇向安国进发了。
二
祁大黄穿上新做的府绸大褂,出了家门。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八,安国春庙开始了。
祁大黄家离药王庙不远,刚到了街上,就被人潮裹挟着差点儿摔倒。祁大黄心里高兴:药市一年火似一年,30岁刚过,自己的梦想就快实现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对面的卜家大宅。
“祁经手,可找着您了。我们甘草姑娘都要急死了。”祁大黄吓了一跳,回过神儿来定睛一看,认得是南关白芍楼的大茶壶何首乌。
祁大黄从何首乌手里接过信来打开,果然是甘草姑娘的字迹:“半月未见狠心贼。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祁大黄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不禁一笑,掏出两个大子儿来:“回去告诉甘草姑娘,这些日子忙着开市,怠慢了,忙过这程子就去看她。”
转过街角,就看见药王庙前面不宽的街面上已是人山人海。天南海北的药商把这弹丸之地挤得水泄不通。烧香的,看病的,买卖皮货牲畜的络绎不绝,叫杠夫“杠来,杠来”之声此起彼伏。祁大黄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药味儿让他感到舒服,踏实。“祁经手,您就收了俺吧。”斜刺里冲出一个小伙子,扑通一声跪在祁大黄面前。
这一早上祁大黄生生被吓了两跳。“又是你?”原来是一直求着他收为徒弟的半夏。这小伙子眉清目秀,看准了药市经纪人这个行当,而且知道祁大黄为人厚道,非要拜他为师。
原来,这安国药市起于南宋时的药王庙庙会,到明清时达到极盛,天下生药熟药成药尽皆荟萃于此,药市经纪人(俗称经手)也渐渐成为热门职业,收入多,地位高。每逢庙会,经手都要先到商会登记,并且有两家铺面担保,才能获得经手资格。这资格也只在当届庙会有效。多年以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干这一行必须得是安国本地人才行。“这安国地界,经手少说也有一两千,你干嘛就认准了我呀?”
“祁经手,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是大行家?您光用鼻子就能辨出药材的成色来,俺跟定您了。”这话祁大黄听着舒坦。“半夏,那你说说,这安国药市十三帮是哪十三帮?”
“您受累听好了:草过祁州方成药,药经安国始生香。俺这里有关东帮、山东帮,京通卫帮山西帮;陕西帮、宁波帮,古北口帮彰武帮;怀帮、广帮、江西帮,西北口帮亳州帮。”半夏练过几天数来宝,口齿伶俐得很。
“好,”祁大黄赞了一声,“你再说说,一个经手的看家本事是啥?”
“那当然是识货了。眼睛毒,跑江湖嘛。”
“不是。半夏,一个经手最要紧的是要诚信,不欺上,不瞒下。否则,本事再大也难长久。有的经纪人年岁大干不动了,他伺候过的客商还是请他参加每次交易,哪怕他只是做个样子,为的就是让他能拿到佣金。做到这个份上,才是一个好经手。”
“俺记下了。您老答应收我了?”
“你先跟我随处转转吧。”
二人在一个片子棚门口儿停下来。叫好之声不断,原来是“百刀槟榔”白头翁在切一颗红枣大小的槟榔。这白头翁生下来就是一头银发,手中一把药刀十分了得。那槟榔经了安国秘法润制已经变软,白头翁运刀飞快,不多时,一百多片儿薄如棉纸的槟榔出现在案上。紧接着又过来一位红脸大汉,将一支加了热的鹿茸放在案上,眨眼工夫,那鹿茸已片片飞落,云片也似,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安国药市切片工有几千个,有本事的都要在自家门前炫技招客。
祁大黄四下一瞧,发现北京同仁堂、万锦堂的进货掌柜都在人群中看热闹,赶紧过去打了招呼。“二位,5000斤黄芪、8000斤当归在下已经预备好了,什么时候提货?”
三
俄罗斯青年伊万·伊万诺维奇仍然走在去安国的路上。不时有人从他身旁经过,带来“天下第一药市”安国的消息。伊万沉迷在这种古怪的行走方式中,渐渐忘了自己去安国干什么。安国已经在他的脑袋里长成,那是一座能让他豁然开朗的城。
有人说,日本和俄国正在中国的东北打仗。
四
“你终究也没让我住上卜家那样的宅子。”甘草给祁大黄拔了一根儿白头发,说。
“连年兵乱,有了宅子又怎么样?”祁大黄面相老得厉害,眉眼间早没了当年的风采。“曹锐在药市设了牙纪局,乱收税,各条路上都有关卡勒索药商,今年庙会冷清多了。”
“曹锐是谁?”
“就是直隶总督曹锟的弟弟。药商不来,药工也都散了。哎。”
五
祁大黄和甘草都没有活到全国解放,没有看到安国药业公私合营的新局面。当然,他们也没有看到被造反派砸得一塌糊涂的药王庙。
六
伊万·伊万诺维奇来到了安国。他被笼罩安国的药气刺激得浑身发抖。100年过去,伊万仍然是一个青年,那种奇怪的运动方式让他逃离了时间的魔爪。他不知道自己的祖国改名为苏联又改了回来。他的五官发生了变化,如果不是一口稍显生硬的汉语,人们都会把他当成是一个中国人。
呆板的街道冷冷清清,几乎见不到行人。伊万渐渐停止了颤抖。这不是他想象中金光闪闪、车水马龙的安国。他不知道,一种叫“非典”的疫病刚刚过去。如果早来几天,他会看到汹涌的人流在安国席卷中药。现在,它仿佛是一座空城,正在浓厚的药味儿里慢慢消融。
药王庙的门紧闭着,沿墙根儿坐着一溜儿衣冠不整的男女,不是念念有词,就是若有所思。他们掌握一门古老的技艺——算命。
伊万用头撞着药王庙的侧门,门开了,一个老头儿拿着扫帚看着他:“还没有开放,回去吧。”
这时候,他看到那一溜儿男女中的一个正把脸朝着他。那人与众不同,是个瞎子。
就是这时候,伊万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到安国来。那座药王庙尚未申请下来收费参观的资格。
七
读者诸君,与俄罗斯青年伊万·伊万诺维奇一样,我也没有看到繁华的安国。那座药王庙尚未申请下来收费参观的资格。
曾经在这里的上千家店铺、银号没有了,那些身怀绝技的手艺人没有了,那些让人肃然起敬的规矩也随之不见了。就像药王庙前面曾经有过的大戏台,在那片空地上,你听到锣鼓喧天,你听到马嘶人喊,你看到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