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北四行”中的中南银行,是南洋华侨巨商黄奕住先生投资兴办的,以华侨资本为主体的银行,是“北四行”中惟一拥有钞票发行权的银行。黄奕住先生当年从南洋回国后,长期住在厦门,主要管理福建、广东和南洋一带的自家企业,中南银行的主要业务,就由该行总经理胡笔江先生打理。
胡笔江原本是一家钱庄里的学徒,仅读过几年私塾,在民国金融界大量起用留学生的年代—“北四行”其他几个银行的老总,都是清一色的留日学生出身(如盐业银行的吴鼎昌、金城银行的周作民、吴蕴斋、大陆银行的谈荔孙),他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然而胡笔江是个个性强,天分高,很有心计的人,他毫不气馁,在民国极其复杂的社会环境和金融风潮中,胆大心细,巧于周旋,精心经营,终于成为一代金融巨子,在20世纪30年代,一身兼了中南银行总经理和交通银行董事长二职,被视为民国银行界的一匹“黑马”。
一介平民,靠交游广阔京城发迹
胡笔江(1881-1938)名筠,字以行,祖籍江苏镇江,生于江都县中兴洲的胡家墩。其父是镇江一家钱庄里的店员,家庭境况只能算是小康。胡笔江自幼多病,10岁才入私塾读书。读了几年书,粗知中国传统文化大概,也练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十四、五岁时,进入一家钱庄当学徒。3年学徒师满,其父托人介绍,他得以进入位于扬州仙女庙镇的义善源钱庄,当店员。
义善源钱庄是李鸿章的侄子李经楚(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的二公子)办的私人企业,在南北各大中城市均有分号,是全国最早经营外汇汇兑业务的钱庄,在金融界很有影响。李经楚一方面经商,同时还做官,曾在南京出任江苏候补道、坐办江苏营防报效处、金陵矿务局会办、江南盐巡道等职,后来又在北京当外交官,出使过英、德、法、美、日等国,官至邮传部左丞。邮传部所属的交通银行1907年创办时,他就是第一任总经理,可知是个财势和权势不小的人物。
胡笔江天生胆大心细,喜交游,进入义善源钱庄后,凭他的机警和悟性,很快找到了进身之阶—一次偶然的机会,经朋友引荐,他认识了李经楚的九弟李经淮(人称李家九少爷)。李经淮比胡笔江小4岁,因家里有几个大哥在做事,他就只挂一个空衔,并不真正管事,而喜欢游山逛水。这一年他到南京来游逛,朋友推荐胡笔江为之导游,因胡熟悉江南名胜掌故,一手字也写得好。胡笔江遂抓住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热心服务,与之结交,竟博得了这位九少爷的欢心,临回北京时,约他到北京去玩。后来胡笔江真的到了北京,并且先在钱庄,后来进入交通银行做事。这些都是缘于李家兄弟帮忙的关系。
不数年辛亥革命事起,李鸿章家族随大清王朝全线崩溃,义善源钱庄也倒闭了。但这与胡笔江的前途都无大碍,因辛亥革命后,原交通银行帮理,邮传部五路提调梁士诒升为邮传部大臣,兼交通银行经理,他非常赏识胡笔江,认为其忠实可靠,头脑清楚,视其为心腹,大凡重要的事情均委其操办,据说袁世凯准备“登基”时,有各地“报效”来的巨款数百万元,梁士诒就交由胡笔江打理,胡的职位也从调查员升为总稽核。1914年,胡当上了交通银行北京分行的经理,俨然与京城各行的老总们平起平坐了。
“交行”沉浮,乱世金融的弄潮儿
民国初建的几年里,交通银行实际上成了为袁世凯“登基”服务的财务处了。按说,交通银行那时在袁世凯的庇护下,获得了大批外汇存款,争得了代理国库的特权,已具有了国家银行的性质,尤其是一些最有钱的企业和部门,如铁路、船运、邮电的收入款项,都存在交通银行,交行的日子应当是最好过的了。可是袁世凯一心要称帝,要拉拢各方面的“豪杰”们支持,梁士诒作为袁世凯的,“帝制”军师兼财务管家,就叫交通银行一再往里面垫款,最后弄得国库空虚,捉襟见肘,交通银行的信誉迅速下跌,各地就陆续出现了挤兑风潮。在这期间,胡笔江为了维护银行的信誉,曾四处奔走,筹措借款,但杯水车薪,大势已去,整个银行已危在旦夕。
等到段祺瑞上台担任内阁总理,面对庞大的军政开支,索性来了个“一刀切”,宣布从1916年5月12日起,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一律停止兑现。这无异宣布了这两个银行乃至国家财政的崩溃。中国银行还好,有宋汉章、张嘉王敖等人的抵制,他们与江浙一带的银行家和上海外滩的外国银行取得一致意见,坚决维护中国银行的地位和信誉,没有服从北京政府的命令,照样向手持钞票者兑付现银,风潮过后反而信誉大增。而交通银行可就惨了,没有其他银行的支持,只好执行停兑,因而信誉扫地,交行的钞票在市面流通中跌到半价以下。不久袁世凯一命呜呼,黎元洪上台当了大总统,下令通缉梁士诒,梁事先得到风声,逃之夭夭,交通银行就由协理任凤苞代理交行总理事务。
这时胡笔江对交通银行的前途真是充满了忧虑,但是他认为,交通银行既然是政府的银行,而且是半个国家银行,以国家为后台,就不会倒闭,只要银行不倒闭,政府迟早要出来收拾局面,重整旗鼓的,因此不完全悲观。于是与行内几位高级职员一起,趁低购进一大笔交行的钞票,以期抬高交行的身价。果然半年以后,原外交总长曹汝霖担任了交行总经理,他立志要挽回交行的颓势,通过日本人西原黾三向日本银行借款,以弥补政府的财政空缺,并使得交通银行钞票得以兑现。这么一来,交通银行的信誉又振奋起来了,钞票也值钱了,胡笔江等人在这时将原先低价购入的钞票在黑市上抛出,由此发了一笔财。他这一招在同行中引起不同的反响,有的人认为他有眼光,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投机,交行的一部分股东,尤其对其不满。
几年后直皖战争爆发,受战争影响,不仅交通银行,连中国银行的钞票也再次暴跌。胡笔江仍旧不急不慌,故技重演,趁京钞走低就大笔购入,待恢复正常时再行抛出。果真,金融市场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政府又出场了,北洋财政部决定发行6000万短期公债,以收回两行京钞,京钞的地位自然又被抬起来了,胡笔江等人再一次因看准了行情而获利非浅。然而,没有赚到钱的交行股东们不高兴了,对他们大加指责。胡笔江感到兴味索然,索性写了辞呈,收拾行装南下回家了。
东山再起,黄老板得才办“中南”
世间的事情常有巧合。胡笔江1921年离开交通银行的时候,正好是南洋华侨巨商黄奕住先生想回国办银行的时候。
黄先生年轻的时候,赤手空拳闯荡南洋。他原是一名理发匠,到爪哇(印尼)时口袋里只有5元钱和一把剃头刀。他手艺好,服务也好,受到当地人的尊重,后来在一位当糖厂老板的老主顾的帮助下,做起了糖的生意。他勤俭持家,事必亲躬,当了老板,穿的大衣还像麻袋片。适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市场糖价大涨,黄老板抓住时机作大块文章,遂成巨商。他那时已意识到了银行在商业运转中的极端重要性,于是先与朋友李清泉合资,在菲律宾开办了一家中兴银行。又考虑到上海在全国对外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决定到上海再创办一家银行。
好在老天长眼,让他在雅加达的一条轮船上,遇到了出国访问的史量才先生。他向史量才谈起了他的计划,并要史为之物色合适的人选。史量才也是个杰出的爱国实业家,他们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后来史量才通过溥益纱厂的老板徐静仁,“抓”到了正在家赋闲观望的胡笔江。
对于胡笔江来说,这当然是个求知不得的东山再起的好机会,因此极力为之谋划。他认为,一家银行要真正站住脚,必须要发行自己的货币,因此为得到北洋政府的批准注册和货币的发行权,他陪黄老板亲赴北京,利用他在北京的人事关系,各方疏通,打通关节,甚至晋见了内阁总理段祺瑞。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财政部的批准,而且还破例获得了钞票的发行权,这使得中南银行从一开始,就具备了比一般商业银行优越的条件。1921年中南银行成立时,黄奕住任董事长,胡笔江任总经理,史量才、徐静仁等成为第一批董事。
胡笔江是交通银行的旧人,深知挤兑风潮的痛苦滋味,因此非常重视钞票发行准备金的储备,提出要有十成准备金才行。但是中南银行当时只有500万资本,若全部用作准备金,等于捆了自己的手脚。胡笔江为此大伤脑筋。适逢盐业银行的总经理吴鼎昌从国外考察回来,道经上海与胡见面,谈及外国银行均有雄厚的资本,而且有团结互助的银行组织作为各行的后援,一旦哪个行发生问题了,银行组织可以出面调剂资金,周转解困。而国内银行各自为谋,遇到金融风潮时自是无可抵挡。恰巧这时胡笔江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有几个银行联合起来作中南银行的后盾,联合起来发行中南银行的钞票,那中南的钞票不就坚挺有力了吗?发行钞票的责任共担,那么利益也须共沾,于双方均有利。吴鼎昌和周作民与胡笔江在北京交行曾共过事,中南银行获得发行权,他们也都为之出大力,在联合行动的问题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因此一拍即合,有了“北四行”的诞生(大陆银行最后一个加入)。
当时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因停兑风潮所带来的后遗症还很大,每日行情多变,北京、天津一带的市民对“中交”票还是不信任。而新生的中南银行是南洋华侨回国创办的,且有盐业银行、金城银行、大陆银行和中南银行共做发行钞票的后盾,四行准备金充足,随时可兑换银元,因而取得了社会上的信任。于是中南银行的业务得以顺利发展,存款逐年增加,声誉远在一般商业银行之上。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该行还向纱厂大量放款,后来与金城银行合作收购了诚孚信托公司,经营纱厂。到了1934年建造国际饭店的时候,中南银行和四行储蓄会早已蜚声中外了。
祸不单行,潮起潮落总不宁
胡笔江办中南银行,还利用本行的优势,紧紧抓住了吸收华侨存款和开办国际汇兑业务,这又是一般商业银行所不具备的特点。黄奕住先生原本在南洋一带很有影响,回国后又在福建,广东等地创办了许多企业,吸引了不少华侨投资,这为中南银行加强与华侨的联系创造了条件。胡笔江不失时机地在厦门、香港、广州等地设立分行和办事外,大量吸收华侨游资,使存款额大增。广东、福建一带的存款,有一度甚至超过了总行。
但胡笔江并不以此为满足,他鉴于国内军阀混战、政局不稳的情况,下功夫做外汇生意,以保证银行的资本不“缩水”。他高薪聘请了前德华银行的经理柯禄当顾问,又派他的第一任协理景逸民协助柯氏工作。景逸民是胡笔江的同乡,人极聪明能干,所谓协助工作,实际上是向柯氏学习。等到柯氏回国时,景逸民做外汇已很有经验了,而且一度业务量非常大。由于外汇业务始终是该行的强项,所以在国民党历次限制外汇时,该行都被指定为特许经营外汇行。
胡笔江生意做大了,也树大招风。1927年和1928年,他连遭致命打击。先是1927年,风光一时的天津协和贸易公司突然宣布倒闭,使中南天津分行吃了二百余万倒账。中南天津分行的经理王孟钟是胡笔江的亲信,好做投机生意,交游广泛,但他没有识破协和贸易公司老板、大骗子祁礻乃奚的骗局,将协和开出的假栈单误以为真,一再向其放款,甚至在协和宣布倒闭的前一天,竟还放款40万。而中南天津分行的存款总共才150万,全部赔进去还不够,这不仅使中南银行蒙受巨大损失,信誉一落千丈,而且胡笔江的威望也一落千丈。因为他平时对王孟钟一百个信任,倚为右臂,非常欣赏他的魄力,现在问题出在王的身上,而幸灾乐祸者却把账算在胡的头上,甚至黄奕住老先生对胡也产生了不信任感。胡只得商请黄先生增加资本250万元,共计资本750万元,对外则宣称有华侨股东备有1250万资金,以期重振旗鼓。三四年后,才又恢复元气。
俗话说“祸不单行”,天津分行的事情刚刚摆平,胡笔江本人又落了大难。1928年8月,胡笔江突遭土匪绑架,被歹徒囚禁达20天之久。后虽经中南董事会全力营救,亲友们集款花费巨资将其赎出,然已身心疲惫不堪,加之其妻因焦灼不安酿成重病,旋又小产,对胡笔江的打击可想而知,不得不请假休息、调养。而这期间,他又觉得董事会对他缺乏关心,行中有他无他人们也漫不经心,于是心中极不平衡,干脆递上一纸辞函,不干了。谁知黄老先生坚决不同意,发动董事会成员前去说合,并派徐静仁作为全体董事会的代表,去胡家慰问,请其收回辞函,如此一折腾又是数月。胡笔江后来虽然不便强行离开,但对世态炎凉深感痛心,在适当的时候又要另谋出路了。
为国捐躯,抗战史册留英名
1928年国民党南京政府成立后,宋子文为建立国民党垄断的金融体系,极力拉拢金融界人士。江浙财团中人见大势已去,大多积极投靠新的政府,以求相安无事。胡笔江也是被宋子文“相”中的金融人才之一。1932年当宋子文要废两改元、改革币制的时候,组织废两而改元研究会,就把胡笔江列为委员之一。后来宋子文发起组织中国建设公司,名义上孔祥熙为董事长,宋子良任总经理,而实际上宋子文掌实权,胡笔江作为中南银行的代表,也加入其中,并积极参与了该公司的许多投资项目,大获成功,这使得宋子文更加对其刮目相看。1933年宋子文令交通银行再次改组的时候,就指派胡笔江重返交通银行,并担任了交行的董事长。这对胡笔江个人来说,到了一生的巅峰期,也算报了当年一箭之仇。
抗战爆发后,上海成立了各界抗战后援会,胡笔江担任了该会的委员,为宣传抗战,募集物资和钱款积极奔走。上海沦陷后租界成为孤岛,交通银行奉财政部之命把总管理处撤往武汉,胡笔江与宋子文、徐新六等离沪赴香港,在港遥控交行事务。1938年8月,已担任国民党行政院长的孔祥熙,打电报要胡笔江去重庆商讨战时金融计划。8月24日,他与浙江兴业银行的徐新六及其它14名乘客,乘“桂林号”飞机飞往梧州,转赴重庆,不幸遭日本飞机的追击。飞机中弹起火迫降在广东中山县附近河滩。机上人员从飞机中逃出时又遭日机低空扫射,除个别人外,几乎全部罹难。
噩耗传出,举国震惊,各地的唁电像雪片般飞来。国民政府因其为公遇难,追认他为烈士,由国府主席林森发了褒扬令。董必武同志代表中国共产党出席了在武汉举行的追悼会。在香港的追悼会上,宋子文主祭,述及他服务金融界的一生,并致挽联:“忠于事、恕于人,血性论交,常披肝胆肺腑至诚以相见;敌之仇、国之宝,奇才招忌,竟历刀兵水火诸劫而成仁。”算是对他一生极为中肯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