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管理教育史上,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以下简称“中欧”)占有特殊的一席。作为中国与欧盟合作的独立商学院,它既是中国管理教育的先驱,也是离世界最近的:其 MBA、EMBA 和高层经理培训全部进入世界 100 强,许多人认为只有十岁的中欧是当今亚洲最成功的商学院。在中国商学院院长的群体中,70 岁的刘吉也是独特的一位。他先后担任过上海市体改委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等职务,亲身参与过中央有关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研究。1999 年,刘吉出任中欧执行院长,以其政府背景和个人魅力为中欧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其“胆商”培育、行动教育及“中国功夫”等理念也在中欧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即将结束其五年任期之际,刘吉作为财富(中文版)商学院院长系列访谈的第一位商学院院长接受了记者黄翔的采访。
财富(中文版)问: 中欧和其它国内商学院的不同在哪里?
答: 中欧的使命是培养 21 世纪有国际竞争力的企业家,而不是“职业经理人”。换句话说,是培养企业的领导者,而不仅仅是白领,二者最大的差别在于企业家的本质是创新。中国的企业不少,但企业家并不多,因为计划经济时代的企业根本不需要企业家,现在,历史需要中华民族出现一批有国际竞争力的企业家。我们的目标定得很高,古人云:法乎其上,得乎其中。假如中欧不敢树立这样的目标,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围绕这一使命,中欧在选才时注重考察报名者的“三商”,即智商、情商和“胆商”,也就是胆识。没有过人的胆识,成不了大企业家。我们对报名者的知识水平并没有特殊要求,因为知识可以通过后天来积累。我们更看重学员的 GMAT 成绩(反映英文和智力水准)、在面试沟通中表现出来的情商。在同等条件下,中欧优先录取有军事背景的人,他们往往有较高的胆商和更好的领导素质。
我们的教学活动也是围绕著“三商”的开发,培养学生的创新、应变、公关(沟通)、组织(团队)能力以及多文化素质。比如,我们举办的钢琴和绘画讲座,就能帮助学生把握整体和和谐、起到触类旁通的作用。
中欧的特色可以归结为“四化”。第一是当代化,指硬件始终保持世界一流,课程也必须每年更新。第二是市场化。我们完全是为市场服务。比如,我们的院长每年都要亲自去拜访中国最大的 100 家外企,100 家国企和 100 家民企,聆听他们的需求,根据他们的需求调整教学内容。第三是国际化,教师和学生都要有国际化的特色。目前中欧 70% 的教授来自海外,中外教授的最终比例将保持在各 占一半;50% 的学生能前往世界一流的商学院“交换学习”;目前有 20% 的学生是来自海外的留学生,最终这一比例将达到三分之一。第四是特色化,即要有中国特色。中欧初期是照搬外国的经验为主,现在开始实施本地化,中欧的毕业生将来的核心竞争力是同时具备全球理念和中国工夫。
问: 谈到核心竞争力,那么中欧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
答: 质量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这可以从“名师出高徒”和“严师出高徒”这两方面来理解。从教师上说,每个课程的教师都要求是世界一流的,即便如此,如果学生给老师的打分低于我们的标准,照样解聘,这几年解聘的名师有好几位。目前的 MBA 仍然处于亏损之中,但我们不愿意一味扩大 MBA 招生规模,或降低成本。从招生的角度把关也很严格。低于录取标准的,不管此人有什么背景,都不予录取。此外,在校规面前人人平等,中欧是我人生服务的最后一站,为了办学我不怕得罪人。
问: 目前国内的商学院鱼龙混杂,而且从报考数字上看,似乎没有过去那么热了?
答: 任何行业都可能鱼目混珠。即便在美国,“野鸡”商学院也很多,900 多家商学院中,“联盟”(行业协会)认可的只有 270 多家,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商学院的质量没有得到业界的承认。 欧洲也有相关的商学院组织(EQUIS)。中欧成立时,我以为中欧有欧盟的背景,成为其中一员理所当然,但我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婉言谢绝了我们的申请。后来随著中欧的质量和声望不断提升,对方开始派人来考察和评估,在中欧进入世界商学院100强之后才给予了“预备”资格,今年被允许正式加入,这也是中国唯一的一家获此资格。
当然,除了同行认可,好的商学院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市场价值以及社会的认同。中欧的学生受到市场欢迎,学校在权威排行榜上的名次也逐年上升,就是这两方面的成绩。
从中欧的实际情况看,入门仍然不容易,录取比例大概还是3 人取一个。而且,生源的结构和质量都在提高。我们的理想状况是学生有三分之一来自长江三角洲,三分之一来自中国其它地方,三分之一来自国外。以往,国外学生主要是东南亚的,现在欧美的比例大幅增加,这对于一个追求国际化标准办学的学校而言非常重要。
问: 中欧的哪些做法是借鉴了国外院校的经验?
答: 大约三年前,我读到美国《交流》杂志上的一篇调查报告,说西点军校培养出的 CEO 比美国任何一所商学院都要多,给我的震动非常大。报告引用一位知名 CEO 的话,说一般的商学院提供的只是“领导课程”,而西点能够教会你“领导的生活方式”,比如培养忍耐力、风险意识,注重情报信息,崇尚行动和胆略。中欧的使命也是培养领导者,借鉴西点培养学生逆境中求生存的能力方面的经验就很有必要。比如我上面提到的优先录取有军事背景的学员。
问: 中欧的不足在哪里?
答: 一是长期教授还不够多。大批聘请国外的长期教授会有一定困难,我们计划聘请更多的“海归”教授到中欧来,同时也正在有计划地培养自己的教授。另外,我们的学科研究还比较薄弱。如果想提高中欧的学术水平,就需要建立更多自己的研究机构。目前我们只有案例中心、民营企业研究中心、行为科学研究中心等为数不多的几个机构,还需要大力发展。
问: 依据你的经验,中国未来管理教育的趋势是什么?
答: 我认为未来的发展会出现三个趋势。一是一流的“课堂教育”加一流的“行动教育”,也就是说更加注重实践行动来培养学生的企业家素质。第二是商学院教育必须符合21世纪的两大潮流:经济全球化和“科业革命”。后者是指一场比当年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更广泛和深刻的革命,它比“知识经济”的含义更广、更深刻,它的本质是以科学研究成为主导产业,脑力劳动成为社会主导劳动。第三,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西方的理念更多地结合。这方面的工作我们一直在做。比如,我们的案例部最初主要是我们花钱购买哈佛的案例,这几年随著中国企业的成长,我们已经编写了 50 多个中国案例,其中的许多案例都包含了中国文化的智慧,世界上不少商学院也欢迎这些案例。
问: 我们来谈谈你自己。中欧这几年很成功,你为什么要辞去院长的职务?
答: 院长的任期是五年,并非一定不可连任,但我已经下决心退休。我当年协助中央起草政治体制改革文件时,就力主领导干部任期制。我现在要是不身体力行,不退休的话,自己都会睡不著觉。当然,我已经 70 岁了,精力也是个问题,至少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同时 ,我也相信,这几年学校的领导团队发展得很好,我退下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年轻人会干得比我好。
问: 从社科院这样一个知名机构来到中欧这样的新学校,有什么不同的体会?
答: 北大、清华这样的学校好比是一棵参天大树,有几片黄叶子,无损于它的成长。而中欧是棵小苗,一共没有两片叶子,稍有不慎,就会被踩死。所以我一直强调校训中的“认真”二字,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问: 在中欧工作五年,你认为自己对中欧的最大贡献是什么?
答: 我的贡献首先体现在发挥自己的优势,与政府和企业广泛沟通。 中欧是管理教育的特区,需要与方方面面的沟通。学校遇到什么难题,一般也是我出面处理。当然,政府一直都很支持我们。其次,我在树立和传播办学理念方面投入的精力很多。我认为,即使好的理念、新的理念也需要不断灌输才能得到实施。比如,我们的 EMBA 今年虽然在全球取得了 20 名的成绩,但我还是要求大家组织分析与领先者的差距。即便有的学校整体名次排在我们之后,但有些指标非常突出,这就需要我们继续努力。
问: 五年的管理学院生涯,你自己有什么改变?
答: 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老年人往往是“三高”(高血压、高血脂 、高血糖),我现在是“四高”,加上情绪高涨。许多老年人认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责任感,但我发现这里的学生非常爱国、责任心很强。他们缺少的只是经验。我们作为老一代,不能成为年轻人的绊脚石,反而应该要努力跟上年轻人的步伐。
问: 退休以后有什么计划?
答: 我打算静下心来写几本书。我在农村长大,学的是理工科,在工厂呆过,在企业研究所工作过,在群众团体和党政部门担任过职务,搞过社科研究,也参与过党和政府的重大决策研究,现在是管理学校。如果说怎样概括我自己的话,可以说是经历了整个社会主义改革的进程。中国有像我这样经历的人不多,留下点书, 对历史也是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