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大宇公司债务高达650 亿美元,董事长金宇中突然人间蒸发。如今,在接受《财富》的独家专访时,他谈到了自己的发迹和倒台──以及流亡生活
作者:路易斯8226;克拉尔(Louis Kraar)
金宇中(Kim Woo Choong)一直是韩国最受尊敬的企业界大亨,近来也是韩国最出名的逃犯。他的身材显得比真人小。这位从前身著漂亮西装发号施令的大宇公司(Daewoo)创始人和前董事长如今穿著宽垮的棉布裤子,赤著脚,将自己埋在偏僻的乡下房屋的沙发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脆弱的老人。自从三年前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以来,在疾病的折磨下,金宇中的腰围缩小了四英寸。今年 66 岁的他连续不停地抽著万宝路香烟,笑容中透著疲倦,说话细声细语、迟疑不决。但是当开始谈论他那已灰飞烟灭的全球帝国时,金宇中俨然又成了一个流亡中的首席执行官。
自从他 1999 年失踪以来,就像他的公司在陷入 650 亿美元的债务拖累中破产一样──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破产案──金宇中一直保持著绝对沉默。作为一个被通缉的人,金宇中遭到前雇员的诽谤,并被汉城法官指控为罪犯。而对于这一切,一直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回应。在一个他不希望暴露名字的东南亚国家里,金宇中与《财富》记者四次会面,讲述大宇崩溃背后的政治阴谋以及管理失误。他承认对于致命的判断失误负有责任。“我最大的错误是过于野心勃勃,尤其是在汽车行业,”金宇中说。“我努力以太快的速度做太多的事情。”
令金宇中感到忿怒和沮丧的是,他成了一名犯罪嫌疑人。韩国检察官控告他策划了比世通(WorldCom)和安然(Enron)更严重的、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财务诈骗案,并盗用了 20 亿美元。他还没有因此或其它罪名而被起诉。“他们正努力使我看起来像是一个骗子,”声称厌恶奢侈的金宇中说。“我从来不曾梦想自己会贪污腐败。”但是他承认曾经“粉饰”了大宇的资产负债表──这是关于使用财务欺骗的一个委婉说法。他说,这在当时的韩国是一种普遍的行为,包括在同一个集团的公司之间以虚报的价格转移资产。“这不是个大问题,”金宇中说。但是在 2001 年,大约 20 位大宇主管和财会人员由于在 1997 年和 1998 年间将公司资产虚增 300 亿美元被判欺诈罪,在监狱中服刑六个月(金宇中的律师说,正确的数额是 120 亿美元)。
也许金宇中最令人吃惊的说法是,他离开韩国不是为了逃脱指控,而是由于韩国高层政府官员当时敦促他这样做的。他说,韩国总统金大中和其高级助理劝说他在 1999 年进行债务重组时离开一段时间,并允诺他不会为大宇的毁灭受到刑事指控,而且他还可以回来经营汽车公司。“总统直接打电话给我让我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金宇中说。任期在 2 月 25 日结束的金大中拒绝对这位大宇前任董事长的说法加以评论。
金董事长的倒台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韩国公司神话的破灭。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这种商界与政府亲密的伙伴关系使得韩国摆脱贫困,成为工业强国。根据当时的做法,政府确保金宇中能够得到足够多的贷款。他大胆进入像乌兹别克这样的新兴市场而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韩国商人。他敢于冒险,在两伊战争期间在伊朗建造铁路。当时韩国流行的观点是,持续的收入增长是爱国责任的体现,而他对此身体力行。不必在意短期的利润──大多数韩国人相信大宇这样的大公司是不会崩溃的。而 1997 年袭击韩国的亚洲金融危机使这种态度和金宇中的梦想不复存在。曾经支持他成为主要国际汽车厂商的宏伟计划的政府,切断了他融资的渠道。金宇中说,“是政府改变了所有的游戏规则。”
事实上,是游戏改变了。鼓励金宇中快速扩张、用贷款粉饰糟糕的商业决策、容忍他富有创意的会计手法的一整套体系已经崩溃。神通广大、八面玲珑的金宇中也被困在废墟中。
1967 年,金宇中怀著无限的希望以 1 万美元和一个小型贸易公司起家,开始创建他的商业帝国,他为公司取名大宇,意思是“辽阔的宇宙”。在朝鲜战争期间他运用智慧靠卖报纸生存,并在延世大学学习经济学。充满心的金宇中每天长时间地辛勤工作,为了加速完成订单,晚上他还走访纺织厂,为女工们分发糖果。到 70 年代,金宇中开始叩击纽约市服装买家的大门。他的第一次重大突破来自朴正熙。这位韩国总统独裁统治 16 载,通过支持他喜欢的商人来发展经济。朴正熙原来是金宇中父亲的学生,他在 1976 年将一家亏损 37 年的国有重型机器制造工厂交给大宇。金宇中住在工厂里,睡在办公室的一张简易床上,在一年内便建立起称职的雇员队伍,实现盈利。在征得政府同意后,他又接手了包括一家造船厂和汽车厂在内的不少陷入困境的制造企业,并实现了扭亏为盈。在为出口商提供的特惠贷款的帮助下,大宇成为韩国仅次于三星(Samsung)和现代(Hyundai)的第三大财团。
金宇中凭借培养与政坛领袖的密切关系开始建立大宇的国际业务。他的关系从法国延伸到巴基斯坦,十分广泛。他大胆地进入被西方竞争对手视为风险过大的第三世界市场──“更高的风险意味著更高的利润,”他曾经说。1989 年他写了《赚遍全世界》 (It‘s a Big World and There‘s Lots to Be Done)一书,在书中他讲述了自己辛苦工作以及自我牺牲的经历,这本传记在国内卖了 200 万册,后来被翻译成 21 种文字。金宇中的传记将道德课与实际的商业忠告结合在一起,其中充满类似“损失了名誉便意味著在社会上灭亡”这样的警句格言(金宇中传记的美国出版商 委托 20 年来一直报道金宇中的记者为该书撰写了导言)。大宇在 110 个国家雇用了 32 万名雇员,生产汽车、电视、钢琴、航天器零部件、酿造法国葡萄酒的葡萄等几乎所有产品。但都没有实现像样的利润。即使是在好的年景,大宇的利润率也非常低。1998 年,在债权人瓜分大宇之前 ,它的 12 家核心公司的收入为 510 亿美元,亏损 4.58 亿美元。
事实上,金宇中曾下赌汽车业,力图成为全球重要企业,但没有成功。他的战略听起来合乎逻辑。大宇的目标是进入具有长期增长潜力以及竞争对手相对较少的新兴市场。金宇中在波兰、乌克兰、伊朗、越南和印度等十几个这样的新兴海外市场建立了汽车制造厂。他达成的交易似乎能够减少大宇的风险。例如,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同意提供建立合资汽车企业所需要的 6.5 亿美元的 50%,并且提供进入俄国市场的渠道。金宇中计划到 2000 年制造 200 万辆汽车,其中一半数量的汽车来自于韩国本土之外。到 1999 年,金宇中实现了制造 160 万辆汽车的目标。他的策略好像正在奏效。
但是欧洲和美国的竞争对手指责金宇中不考虑后果的扩张。通用汽车(General Motors)国际业务总裁休斯(Lou Hughes)在 1996 年金宇中交易的高峰期时说,“大宇的扩张具有破坏性,为了占有市场份额它什么都做得出来。”1995 年,在与波兰一家国有企业 FSO 建立总投资 12 亿美元的合资企业的交易中,金宇中战胜了通用汽车。在汽车业巨头的秘密会议中,金宇中经常指责竞争对手对新兴市场过于保守,而他的大部分汽车都是在那里卖掉的。
他的西方对手总是抱怨全球产能过剩,而金宇中说他提醒他们在成熟市场建厂太多了。
就在金宇中的汽车之梦全面展开,但远未产生利润之时,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此时,为了给他的全球扩张行动提供资金,金宇中已借贷 200 亿美元。“我想在 5 年内做到通常需要 10 到 15 年办到的事情,”他说。“这是我的错误。为了获得规模效益,我们在没有市场的地方投资,然后我们不得不想办法卖掉这些汽车。”更要命的是,他还得从大宇的其它公司中抽血,而那些公司本身也并不健壮。例如,1988 年沙特投资者艾尔沙德王子(Alwaleed bin Talal bin Abdul Aziz al Saud)曾购买金宇中的贸易公司 1 亿美元的可转换债券,金宇中将这笔钱投入到乌兹别克斯坦的汽车项目中去了。“大宇就毁在汽车上,”金宇中总结说。
金宇中一度曾认为他拥有能挽救大宇的秘密武器──将至少一半的汽车公司以 70 亿美元至 100 亿美元的价格卖给通用汽车。“仅此一举我们便可以解决贷款偿付问题,”他说。大宇与通用汽车在韩国曾是合资企业的合作伙伴,大宇于 1992 年终止了合作协议。在 1997 年 4 月金融危机爆发前几个月,两家公司又开始重新讨论合作的问题。他们在 1998 年 2 月签署了初步协议,金宇中预期在年末能够正式签署协议。但是两家公司却无法就价格问题达成共识。“两家公司在价格评估上存在较大差异的原因之一是大宇汽车的资产负债表上存在隐性亏损,”韩国前副总理 Lee Hun Jae 说。在金宇中出逃之后,通用汽车出价 50 亿美元收购大宇汽车(Daewoo Motor),但是它却在韩国政府主持的这场竞标中失利。竞标获胜者福特公司(Ford)后来放弃了收购行动。去年早些时候,通用汽车以 4 亿美元的价格购买大宇在韩国的部分资产。
当大宇开始崩溃时,金宇中指望韩国政府能够伸出援助之手。他总是把公司与国家利益联系起来,比如,在韩国与东欧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之前出任非官方大使。与韩国其它财团的董事长一样,他知道如何在韩国的政治体系中做到游刃有余。他向韩国前任总统卢泰愚的政治基金捐赠了 3,000 多万美元,卢泰愚丰厚的政治基金在 90 年代中期引发了丑闻,金宇中和其它 8 位商界领袖被指控犯有贿赂罪。金宇中把那笔钱说成是政府领导人向公司征收的非正式税金。1996 年,他和其他的首席执行官们收到了上诉法庭缓刑的判决,法庭认为企业家不应该为公司的利益受到惩罚。金宇中能与任何掌权的人搞好关系。金宇中甚至支持前政治犯和改革者金大中的总统竞选。金大中在 1998 年出任总统。
金宇中和金大中关系密切。在金大中执政之初,金宇中便向总统提交了一份计划,希望依靠出口产生 500 亿美元的经常帐户盈余以振兴韩国经济。但是对出口潜力的估计低得多的总统顾问们却被激怒了。“大宇想得到政府支持来克服自身的问题,”韩国前副总理 Lee Hun Jae 说。“但是根据国际贸易协议,我们不可以对出口提供优惠。”金宇中则说他的计划旨在振兴整个韩国的经济,而不是仅仅是为了大宇。
在总统召集的每月例会上,金宇中与政府官员们之间的冲突激化成为彼此间大声喊叫的辩论。在那些持续一整天的会议期间,金宇中一次次地攻击政府官员漠视他所认定的经济现实。“我比其他任何人更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金宇中说。“他们将公司过分举债看成是万恶之源。这是一次金融危机,而不是工业危机。在这种紧急状态下,我们需要政府短期的帮助。”
对于韩国政府来说,更为令人困扰的是,大宇对政府要求其削减债务、出售资产以及采用西方会计标准的命令进行抵制。金宇中被其全球扩张野心所牵制,表示他无法倒退。“我不能出售资产,因为大宇的大部分资产在国外,”他说。“大的资产是与外国政府的合资企业,因此我们不能拔腿就走。这些项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不能停下来。他们尚未盈利,所以我们的债务自然在增加。”
支撑所有的债务最终让金宇中陷入了灭顶之灾。“世界上所有的金融机构都要求我们付钱,”他说,“而我们无力偿还。”为了免于陷入资金周转危机,大宇在市场上到处发债券和商业票据(一些债券的利率达 30%)。仅 1998 年一年,新的短期债务累计就达 135 亿美元。最后韩国政府终止了这场“拆东墙补西墙”的闹剧。
拼命支撑大宇使金宇中承受过大的压力。1998 年 11 月,他在汉城突然病倒,因为脑动脉瘤不得不动手术。金宇中没有理会医生避免乘飞机旅行的劝告,在出院一个月之后,金宇中便飞往河内去会见韩国总统。在大宇饭店吃早餐时,他依然请求政府发放先前答应的贷款,但是官员们没有理会。
第二年夏天,金宇中签署了一份协议,将差不多 10 亿美元公司股票和不动产(据他讲绝大部分为个人资产)抵押给韩国债权人。韩国的主要政府官员开始要求将金宇中撤职。政府的金融监管委员会(银行和证券业监管者)公开警告可能进行民事和刑事指控。标准普尔(Standard & Poor's)将大宇的债券降至垃圾债券的等级。金宇中董事长对此很清楚。“如果我消失的话,”他对几位助手说,“大宇会没事的。”
金宇中的律师 Seok Jin Kang 说,事情变得如此糟糕,金宇中在 1999 年 7 月显然曾经考虑过自杀。当时他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附近的一家旅馆拜访金宇中,他在离开时担心董事长可能会自杀。金宇中不愿评价律师的说法,只是说,“我只是对自己被对待的方式感到很失望。”
8 月 26 日,韩国政府控制了大宇债务──这是可能导致这家财团解体的一种间接的国有化的方式。实际上,韩国的政府官员们认为金宇中已经成为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负担。“金宇中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一位出色的推销员,但却是一个糟糕的财务控制者,”汉城一位代表大宇国际债权人的律师琼斯(Jeffrey D. Jones)说,“大宇的欺诈超过了社会可以接受的范围。”
1999 年 10 月当金宇中为三个汽车零部件厂开业访问中国时,金宇中便决定离开大宇和韩国。他再也没有回国。11 月份,金宇中向公司雇员发去了一个充满感情的辞别信息,说大宇陷入的麻烦使他“全身心都感觉到痛楚”,并且承认他处理危机的方式“令人无法接受”。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发表声明。身心疲惫且情绪沮丧的金宇中住进德国一家医院,治疗心脏病和胃癌手术并发症。他说他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切断了与韩国的所有联系,不看报纸,甚至不和继续在汉城经营房地产生意的妻子联络。“我想忘掉一切,”金宇中说。
2000 年年底,金宇中和妻子一起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旅行,2001 年上半年作为铁腕统治者奥马尔8226;哈桑8226;艾哈迈德8226;巴希尔(Omar Hassan Ahmed al Bashir)的客人呆在苏丹。近几个月来,他呆在亚洲和欧洲。他更像一名流亡的政治家,而不是一名罪犯。根据韩国法律,金宇中不返回韩国便不能被起诉,他说韩国的政府官员们私下里仍然不鼓励他回国。去年汉城要求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追捕金宇中,但是显然没有人在为此努力。国际刑警组织在 2001 年 4 月发布的新闻稿时提到逮捕金宇中的逮捕令,但是除了建议观看其网站(网站上没有金宇中的通缉令)外,该组织拒绝发表任何评论。金宇中使用韩国护照可以自由旅行。他在巴黎、喀土穆和曼谷拜访的老朋友仍然称他为“金宇中董事长”。中国和越南将他当作一位备受尊敬的政府客人接待。“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的确让我很沮丧,所以我不让自己闲下来,”金宇中说。 他正在写回忆录,还玩起了高尔夫球。他说,他靠为一家法国工程公司担任顾问维持生计。
在国内,有关金宇中的争论依然激烈。2001 年,韩国债权人发现大宇的英国财务中心(负责管理在伦敦的银行帐户,检察官将之描绘 成 200 亿美元的金宇中个人基金)。他们对新闻媒体说,金宇中瞒报 20 亿美元留作个人使用。该中心从来不曾在大宇的资产负债表上出现过。大宇的主管们使情况看上去更糟糕,说“我们猜测”大约有无法解释的 7.53 亿美元被用来支付利息。但是金融监管委员会的一位审计员确认,那些海外帐户是专门用来偿付国际贷款以及进行合法投资的。所谓 200 亿美元个人基金是 19 年来进出这些帐户的资金流量总额。审计员们说,没有贪污的证据。
然而,2001 年当汉城地区法院在指控大宇的主管有财务欺诈、在国外藏匿金钱以及违反外汇交易条例等行为时,将金宇中也称为一名主犯 (他不是被告)。一位高级法官在裁决中声称,金宇中和他的经理们以“过去一直是这么做的为借口,”实际上是“经济犯罪”。这位法官还说,“他们的错误行为对韩国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金宇中如果想返回韩国并恢复名誉,最理想的结果是获得官方的豁免令。但是他首先必须在汉城面对一系列的司法程序。金大中总统有权豁免这位大宇前董事长,但是他本人也卷入了一场牵涉到他的助手以及两个儿子的一系列丑闻中。发誓要努力推进财团改革的当选总统卢武铉(Roh Moo Hyun)似乎更不可能宽恕他。同时,一些韩国人出于金宇中在推动韩国工业化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希望能够对金宇中宽大处理。经济学者兼《韩国时报》(Korea Times)专栏作家 Kim Byong Kuk 说:“导致大宇的财务崩溃的真正罪犯是那些对韩国经济管理不当而使经济濒临灾难的政府官僚。”
对过去的思考和假设经常让金宇中晚上无法入睡。失眠时,他便在索尼(Sony)笔记本电脑上玩关于策略的围棋游戏。他最渴望的是能够恢复自己的名誉。“也许最多 5 年,人们将会明白,我并没有犯错误,”他说,“时间能证明一切。”
但是时间也在与金宇中作对。他为建立当代韩国经济立下汗马功劳,他工作勤奋、目标远大,因此成了韩国人的偶像。现在,曾经使他成功的“国家指导下的资本主义”已不复存在。事实证明,从来没有真正理解旧体制已经灭亡的金宇中没有能够适应韩国新的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