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兵法,靠的是“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就是无法之法。李零教授说这句话最好的解释不是“用兵最讲用诈,诡诈越多越好”,而是“没有规则,就是唯一的规则”。
“兵者,诡道也。”这是《孙子》中很关键的一句话。《军争》篇曰:“兵以诈立。”《孙膑兵法·威王问》曰:“诈者,所以困敌也。”曹操注曰:“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即用兵打仗,应以机变为原则。
有人说,兵不厌诈是典型的中国智慧。其实不然,西方战略学的鼻祖克劳塞维茨也承认,战略本来就与诡诈有关。“初看起来,战略这个名称来源于诡诈这个词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尽管从古希腊时代以来,战争在许多方面发生了真正的和表面的变化,但战略这个名称似乎依然表示它本来具有的诡诈的实质”(《战争论》第三篇第十章)。
诡道提倡用兵方式的变化莫测,这里面有个伦理道德的问题。“诡”与“仁”是一对对立的哲学范畴。荀子对诡诈明确表示了不同看法,他说:“仁人之兵,不可诈也。”明太祖朱元璋与侍臣论《孙子兵法》时亦云:“虚实变诈之所以取胜者,特一时诡遇之术,非王者之师也,然其术终亦穷尔。盖用仁者无敌,恃术者必亡。”
说到“仁”战,我们就会想起宋襄公。宋、楚在泓水边上打仗,楚军众而宋军寡,司马子鱼劝他,何不趁楚军半渡,发动突然袭击?宋襄公不肯,理由是,“君子不重伤(不伤害伤兵),不禽二毛(不捕年老者)。古之为军者,不以阻碍也(不凭险阻碍敌军)。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不攻击还没摆好阵势的敌军)”(《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李零说,“宋襄公和司马子鱼的争论,是时代性的争论。”这个争论,涉及要不要彻底抛弃贵族式战法,即毛泽东所鄙视的“蠢猪式的仁义道德”。《荀子·议兵》篇记载了荀子和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的辩论,荀子推崇的依次是三代的王者之兵、春秋的霸者之兵,最反感战国的“盗兵”,即临武君推崇的“攻夺变诈之兵”。在书中,荀子大获全胜,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俯首称善,心悦诚服地受教于荀子。现实中却是,中国的兵法建立在贵族传统崩溃的基础上,用李零的话来说,“道德和兵法,正好相反,道德最差,兵法最好。”
荀子身处战国时代的晚期,弱小的国家饱受屠戮,所剩无几,最后只剩下七雄争霸。战争已经成为时代的重心,荀子不得不正面面对战争,提出解决之道来说服国君。但他把世俗所谓的善于用兵者,像齐国的田单、楚国的庄途、秦国的商鞅、燕国的缪虮等人都讥为“盗兵”,殊不知他们代表的潮流正是后世兵法的正宗。
奉行已过时的商周时代古老的“仁义之兵”战争观念的宋襄公,其结局并不美妙,“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生活在骑士道德理想中的襄公不知道,他的时代已经礼崩乐坏,牌局中的所有人都在出老千,只有他一个人还按照规则出牌。有人说宋襄公是“最后的贵族”,其实,要到流氓刘邦在垓下打败贵族项羽,中国的贵族传统才算划上了句号。项羽想学“万人敌”,但他不明白,学兵法的真谛就是要打破贵族传统:什么招儿都能使,什么道德都不在话下。
不论怎样,把诡道与兵法相等同,还是让人别扭。历代都有曲为孙子说者。如黄震论孙子:“所异于先王之训者,惟‘诡道’一语,特自指其用兵变化而言,非俗情所事奸诈之比。且古人诡即言诡,皆其真情,非后世实诈而反谬言诚者比也。若孙子之书,岂特兵家之祖,亦庶几乎立言之君子矣 ”(《黄氏日钞·读诸子·孙子》)。钮先钟先生认为,“‘诡道’并非专用名词,也不是一个固定观念,其真正的意义只是表示要想造势则必须灵活运用各种方法,而并非一种特定的‘诡道’之存在”(《孙子三论·从古兵法到新战略》)。
以上说法都各有其道理,但说话者没有看到,从“仁义”到“诡道”,意味一场军事革命的展开。班固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序》)。班固这里提到的《司马法》主张:“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为正,正不获意则权。”就是说,古时以仁为根本,以义去治理才是正道,正道行不通才去用权变。其中的《仁本》篇,讲“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这不都是宋襄公遵循的理念吗!襄公到死也没弄懂,不合规矩,现在反而是规矩。
吴九龙在《略说先秦战争观念的演进》一文中说得好:“社会政治经济发生剧烈变化,战争的理论和指挥艺术必然会有相应的变化。‘诡道’则应是孙武总结战争的经验教训,适应战争的需要,突破旧的‘仁人之兵’的战争观念、道德观念的一个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