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男”
这是一个周五的早晨,上海地铁2号线世纪大道站,电子屏幕上显示是8点15分。虽然已经错过了最为拥挤的早高峰时段,但列车呼啸而至后,未等移动脚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会把你“架”上车。淹没在一片戴着耳机面无表情睡眼惺忪的“白领”中间,你完全不必担心会因刹车或转弯而跌倒。此刻,车厢里那些贴满广告的拉手毫无价值,很可能你的双脚几经悬空。 我的目的地是2号线的终点——张江高科。最近,因为一纸有关居住证可以申请转户口的规定,张江高科的曝光率骤升。只不过,这次吸引目光的不是园区里的2000多家高科技企业,而是它背后那数万名没拿到上海户口的“张江男”和“张江女”。 在上海,“张江男”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张江(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殷宏给出的素描画像是:年龄在25~30岁,单身,至少本科学历,理工科出身,大多从事IT行业,月收入5000元以上。与电脑打交道的时间远超过与人交往,见到电脑就像见到亲人,见到女孩子就会脸红。某种程度上,他们仍过着校园式的生活,三五好友合租,宿舍与公司两点一线,周末的娱乐就是约同学打打游戏喝喝小酒。 在张江园区13万在岗员工中,80%大学毕业,80%在35岁以下,70%来自外地,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张江男”。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一半以上的人没有上海户口,或者持有人才类居住证,或者干脆连居住证都没有。 鲁翔就是这样一个连居住证都没有的“张江男”。去年夏天从武汉的一所高校研究生毕业后,他来到张江的A公司上班,从事技术研发。他把房子租在了公司附近,上班乘公交车只需十几分钟,虽然不用担心每天在地铁里被挤成“肉饼”,却也带来了另外的烦恼。 由于这房子是当年的动迁房,又经过中介公司的几次倒手,所属关系扑朔迷离。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用三合板分割成6个房间。鲁翔所住的房间虽然只能容得下一张床,每月的租金却也有700元。“大半年了,跟其他房间的人都没说过几句话。”他告诉我。 由于无法出示固定居住场所证明,鲁翔的居住证一直没办下来。“一个人在上海举目无亲,找谁借房产证去?这种群租性的中介公司,更不可能给你出示合法租售证明了。”没有居住证,鲁翔就享受不到“四险一金”,只能由公司每月交200块的综合保险,“与农民工的待遇一样”。 不过,不管是居住证还是户口,鲁翔说自己并不是太在意,“现阶段,生存第一”。公司去年到武汉招人的时候,鲁翔心里就已经有底了,“在上海落户基本没戏”,只好把户口迁回了原籍重庆。 据上海社科院人力资源研究中心主任王振向我介绍,2002年左右开始实施非上海籍大学毕业生落户打分制度,“此前三四年,尤其是‘入世’前后,只要是本科毕业生找到稳定工作,落户上海基本不成问题,每年少说也有五六万”。到了2004年,政策进一步收紧,高校毕业生也纳入申领居住证范围,此后一年难过一年。高校毕业生人数骤增成为直接原因。2001年上海高校毕业生4.8574万人,此后一路飙升,2002年为6.3478万人,2003年超过8万人,至2004年已接近10万人,年增长率在40%左右。与此相呼应的是始自1999年的全国高校扩招。1998年全国高校招生人数仅为108万人,仅仅两年之后,这一数字就翻了一番,达到220万人。 鲁翔毕业的2008年,全国共有559万人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单单是在上海,就有超过5万非本地生源的毕业生与他一起竞争。面对每年只有不到2万人的指标,僧多粥少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堆在公安部门等待办理户口的材料迅速长高,但人们心里的期望值却被迫不断降低。上海有些招架不住了。 但并不是每个年轻人都像鲁翔这样想得开。落户上海,仍是他们的心头大事。A公司的行政经理刘静感触明显:“前些年去外地招人的时候,很少有人问及户口,那时候上海的消费和房价还没有起来,员工们对户口也没那么在乎。但这两年,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几乎人人都会问。越是落户难,大家可能越在意。”无奈,只好花大量时间向那些即将踏出校门的“80后”们耐心解释上海复杂的户籍制度。 这让主管人力资源的刘静苦恼倍增。一方面,公司自2002年成立以来,从最初的15个员工成长到现在的100多人,尤其2007年新一轮融资后,每年新增员工越来越多。但另一方面,去人才中心递交资料越来越困难,“基本上没人受理”,排队等候时间越来越长。至今,公司里还有2/3的员工尚未拿到户口,这其中近一半人连居住证也未办理。 华东师范大学人口所的王大犇副教授注意到了一些打分制度的“空子”。每年上报紧缺类专业的时候,各部门都会争得不可开交,国企、机关事业单位往往有更大的发言权。仅以他任教的人口所为例,人口学被列为紧缺专业,人口地理学却榜上无名,1分之差就会挡住很多人。由于就职郊区可以获得比市区更高的分数,甚至有的人去郊区随便找一家单位签约,干两年就走人。 相比鲁翔,李锟要稍稍幸运一些。2002年从武汉毕业的他,在最初的两年里对户口“完全没有概念”。2004年进入A公司后,才意识到了要交社保这样的事儿。他向同事借来房产证,去办理了人才类居住证。 “刚开始天天装在钱包里,后来慢慢发现也没什么用,就扔到家里了。”李锟很坦率地说自己当初办证的目的,就是为了缴纳“四险一金”。 按照规定,持有居住证的人可以与户籍人员享受基本一致的市民待遇。上海是全国福利水平最好的城市之一,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与生育保险以及住房公积金中,由单位承担的比例分别为21%、12%、2%、0.5%和7%,加起来相当于工资的42.5%。这个比例在去年北京上调住房公积金之前,一直处于全国第一。 以月薪8000元计算,A公司每月要为李锟缴纳的费用超过3000元。在刘静经理的账本上,每年支出的200万元人工费用中,要有60多万元交给政府。 不过,李锟说自己还是会选择离开。去年10月,他用几年来的积蓄在武汉市区买了一套房子,年底与女友办了结婚证。“再干两三年,把房贷还完就走。”他说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对户口的奢望被飞涨的物价镇压了。但更重要的是,即便等几年自己拿到户口了,在武汉工作的妻子也无法随迁。 张江集团殷宏副总经理对我坦言,去年市里有关领导多次来张江调研,反映最激烈的问题就是户口。最近三四年来,园区每次开座谈会,更是逢会必谈,呼声渐高。“公司培养一个业务骨干得花三至五年,如果五六年之后还让他拿着居住证生活,缺少归属的感觉就会越来越强烈。”刘静曾笑言“0/1代码的头脑比较简单”,他们大多不会因为上海的时尚文化而留下,更实际的是未来生活中的每一个人生节点——结婚、生子、孩子上学甚至是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