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王杨 同声传译，一个平日里极少提到的名词。即使对于学外语的学生们来说，多数也只是仅有耳闻而已。而今，我已然在这么一个圈子里生活了许久，却早已忘却了当时在圈外是怎样的瞭望圈中的一切。作为一个译者，即便能通晓各国语言人情，但在文字与声音之间穿行的个中滋味却只有自己了解。喜哀五味瓶，尽在译语之间。 选 择 人生总有这么一个阶段，你会突然彷徨地停下，迷惑地望着周遭一切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与机械。而此刻，所有的初衷与逻辑似乎都断了线。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这个时候，生命的轨迹就需要变化了。 四年前，当我只身一人重新回到中国的时候，是我最初进入同传业的日子。我在刺骨的北风中伫立在清华南门的一幢老公寓楼门前，抬头看着昏黄的路灯和摇摆的大树，非常现实地意识到了我这个人生转折的开始。办完所有手续的时候，已然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萧瑟的大街上只有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在忽明忽暗地闪着。没有行人，没有暖意。 当你觉得整个城市都是冰冷的时候，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仅仅是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每次回想起这段经历，我总是会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有些人把这称为“感慨”，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感慨些什么。这段回忆说不上好，也不算是坏，但品起来总是比较沉重的，似乎只有长长地叹上一口气才能舒怀。 从那时起的两年里，我是属于我自己的，这也正应了我当时回国的初衷。日子是艰涩的，但内心是简单而快乐的。也许平常人无法理解一个曾经衣食无忧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起早贪黑的清贫日子，但窗外的那棵老槐树知道我是怎样“享受”着这一无所惧的状态的。我现在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我有勇气；我将来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我有自由。我每次有着这样的感觉的时候，就会抬头看看窗外的那棵老槐树，而它每次都会会意地晃上一晃…… 远离了觥筹交错的喧嚣、忘怀了奢华生活的安逸之后，竟也好似神元归体一般清爽。一句“找回自我”，在被无数媒体狂轰乱炸般用烂了之后，终也在我的生活中找到的归宿。 有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在你放弃或者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之后，才发现它其实一直就静静地躺在你的脚边，只是你一直没有勇气把你高昂的头颅低下来。或者，只是你一直没有读懂生活的语言。所幸，我是一个译者。 读，然后译。 登 峰 好的译文与不好的译文，在质量上其实是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界限的。而好的译员与不好的译员，在时间上其实也是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界限的。 每一个职业都有它的魅力，同传于我也不例外。语言之所以让人着迷，就在于它的行云流水、九转千回。而当我进入了同传的世界时，那种驾驭语言的快感，信手拈来的从容，无一不让我沉浸于其中。那种感觉就像钻入了发言人的脑海之中徜徉，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思绪，随着思想的浪潮与他的声音一并喷涌而出。酣畅而痛快！ 但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是并不敢自认为是个称职的译员的。每一次当自己的工作结束都要录下来仔细检讨总结，而每每遇到一些自己很出色地完成的工作的时候，总是暗自窃喜，然后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放上个三四遍，以满足自己膨胀的小自我。其实屋里并没有别人，只是觉得自我膨胀应该要在一个绝对与世隔绝的地方秘密完成，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房间里最密闭的舒适空间。 另一些时候，事情还是会有些尴尬的。翻译就是这么一种行业，你的职责是让形形色色的一国人与形形色色的另一国人交流。自然，你就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此一国的，也有另一国的。而当某些特定的人群被凑在一起交流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有些棘手。 我也曾遇到过连着几句话找不到发言人讲话重点的情况，也有翻译完心虚灰溜溜地从后门溜走的时候。尽管会后客户依然对我的翻译工作表示满意，但我依然把这一段时间视为我职业生涯里最黑暗的阶段，我依然保留着这一时期所有的工作录音。 然后就是变化，那是在一刹那间完成的，就像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墙头的花开了一样。就是那么一个时刻，突然时间减慢了下来，发言者的嘴唇不再吧嗒吧嗒地拼命开闭，我可以看见他挥舞的手臂缓缓移动，我可以看见台下听众思索的眼神慢慢游离，而我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细心地重组着语言。再之后就是那种通达之后贯彻心扉的愉悦。闭眼细品，还能闻到文字的墨香萦绕，久久不去。 文通，则译达。 无 极 身处这个转动的世界，身处这个奔跑的时代，身处这个不夜的城市，不安的我却霎时间迷失在空无之中，不知所措。 翻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人们的言语。文字静静地流过自己的身体，从耳朵流到大脑，再流到嘴边，一个个地蹦了出去。我本以为语言是嘈杂的，但当我仔细地聆听它们从我身体经过时的动静的时候，却发觉它们是那样的安静，无声地、有序地，经过。语言是冷酷的，它们没有任何意义，仅仅代表着一个人的表达，而其他每个人对它的解读又都在语言本身之外。这些无知的声音符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携带的是怎样的信息，不知道自己怎样承载着人类的喜怒哀乐。
作为一个译者，我能理解双方的语言，我能揣透双方的意图，甚至我还能洞察双方的思考与踌躇。但尽管我淋漓尽致地演绎着讲者的发言，尽管我极尽人事地缩短着双方之间的距离，但即使当我完全消失于对话之中时，对话者的喜怒哀乐与我的喜怒哀乐却始终是游离开的。他们永远沉浸在对话的思维碰撞里，而我却永远拘泥在译文的流畅与完美上。 我，一直在译。 凌晨两点，凝望着窗外。路上车灯连成了两条线，一条是刺眼的红，一条是灿烂的金。繁忙的快速道，有人去，有人归。红灯禁止的路上都是赶着去的人，金光照亮的路上都是赶着回的人。来往的人们都在互相张望，一边是羡慕，另一边是苦笑。 多少年了，我们都拥挤在这条双行线的一边上，为的只是比别人快一步。但在到达了别人的前面之后，我却无法再找到路之所向。站在攒动的人群中央，我疑惑地观察着地球的转动，探究着翻译的意义与终极。这无路的大地究竟想说些什么，在说些什么。 译，该向何方？术，可有极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