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棋 《广告战争》8、一步险棋 (1)



8、一步险棋

一处废弃的厂房里,整幢楼的玻璃窗都被捣碎了,余下的玻璃碴犬牙般四下伸展,天色微黑,半米高的杂草在风中摇摆着,向天歌猫着腰,端着一把顶满子弹的中国56式冲锋枪,他不知道匪徒的位置,只能闪进厂房,贴着墙边一点点向前移动,一间挨一间屋子搜寻,偶尔,会有一两声零星的枪声响起,等他循着声源蹭过去时,枪声的方位又奇怪地变到了别处,一种戏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向天歌,你找不到我们,我们就跟在你的身后。他忽然觉得后背一阵阵发麻,好像好几把枪同时瞄准着他的后脑,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偌大的车间,抽身攀上六米多高的吊车,顺着轨道滑向另一边,终于,在一个小山式的原料包前,他发现了蜷缩在一起的四个人,他瞄准,准备射击,却怎么也扳不开位于机匣右后方的保险,他无助地扣着扳机,冲锋枪没有任何反应,他拔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急促地喊着:我在车间吊车的轨道上,快来增援,快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地面上的四个人已被惊动,正一同朝着他的方向扭过头来,他们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调转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的眉心,他想逃跑,却一点也挪不动脚步,忽然身子一歪,朝地面坠落下去……

向天歌醒了,枕在沙发扶手上的头滑下来,颈椎隐隐作痛,梦境里的场面仿佛还在继续,追杀、被困、缺少后援,但是对手是谁,始终是模糊的,他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身形,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向天歌不知道这个梦是反是正,但肯定是神经长期紧绷导致的幻象。与“爱天使”集团有限公司的合作框架,他向李海鸣做了汇报,李海鸣也认为对于现在的“海都”来说,输血远比造血来得实际和有效,他提醒向天歌,与其被动地等待高庆国未必情愿地表态,不如先和“爱天使”就一个具体项目展开合作,一方面以此评判它的实力和思路,另一方面为以后的更换股东做着舆论上的准备。

靳常胜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海江晚报也在关注着报栏的动静,操盘手正是莱奥美广告公司总经理靳克晓,这家公司是《海江晚报》的主体广告买断公司,控制着晚报80%的广告份额,和晚报有着四年的代理关系,与晚报采编、行政各部门主要负责人的交情非同一般。

向天歌和靳克晓有过几面之缘,他的个子很高,像是篮球运动员,和他站在一起,向天歌顶多达到他的肩头。靳克晓特别瘦,一双竹竿似的长腿迈起步子来,频率非常快,这样的身材不管穿哪类衣服都显得挺括、潇洒,他的头发永远被啫哩水管理得风调雨顺,齐刷刷向后黑亮着,这一点,和向天歌的不修边幅形成鲜明对比。向天歌从几个渠道听说过靳克晓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曾经放出狠话以一年为限,让他向天歌兵败“海都”, 向天歌清楚,海江市的广告蛋糕就那么大,他过来之后,大刀阔斧地拨乱反正,说不定哪一刀就切到了靳克晓的地界,在晚报养尊处优了四年,谁动了他的奶酪,靳克晓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这半年里,向天歌还从未与靳克晓短兵相接过,据说靳克晓抢夺项目的办法既简单又原始,就是一味压价。向天歌唯一的自信是他的创意是最好的,靳克晓压得下价码,但是压不出精彩的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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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险棋 《广告战争》8、一步险棋  (1)
向天歌想起了回敬轩提出的婚博会和茶叶节,借节造势虽然有些俗套,但是商家乐意,市民买账,不妨先和“爱天使”筹办一个海江国际服装节,如果报栏的项目有了结果,服装节的海报就是报栏广告栏的第一个客户。

向天歌把身体在沙发上尽量抻成个“大”字,和那句广告词相反,他常常觉得自己是40岁的人,60岁的心脏。向天歌无奈地对自己说,老了,老了,不是机体老了,而是心态老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警匪片中的黑道老大为什么金盆洗手,还不是厌倦了无止无休的打打杀杀,冤冤相报?还不是想回头是岸,立地成佛?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路边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向天歌想通了,即便是职业杀手,也不是和他要杀掉的人有多少仇恨,甚至杀的大多是刚从照片上认识的那个人,杀手也只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所以呀,这人类最后困死自己的,不是能源,不是污染,不是饥饿,不是战争,不是疾病,而是激情和期待,是激情的冷却与丢失,与期待的胶着与绝望。

这么想着想着,向天歌就笑出了声。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是在做广告吗,怎么总是不务正业,怎么总是这么多愁善感,怎么总是去琢磨那些哲学家应该考虑的问题?好好挣自己的钱才是硬道理,剩下纠缠不清的难题留着老了以后再慢慢研究吧。向天歌很清楚,人生在世,淡出争夺才是一种大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够悟透的。很多时候,人们都在口是心非,心里想得通,但未必真肯那么去做。

向天歌还没乐完,电话响了,是绳子仁打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听上去没头没脑的:“部里基本已经定了,昨天谈的话,大体意向是青年干部调配处副处长。”向天歌很理解绳子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机关干,可不就要看重身份、级别,因为那些和待遇都是紧密相连的,也是对一个人价值的最有形的承认。向天歌从心里替他高兴,十年苦修,终于熬出了眉目,就说:“子仁,喝酒吧,这才是你的归宿,不过你还得再进步快一点,也好多给我点阳光。你呀,先把自己的那个副字尽快调配下去,然后再帮我调配一下各方面的关系,全方位发挥你这个高级人贩子的作用。” 绳子仁说:“就是定这个事啊,晚上到我家,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向天歌想,这人哪,一辈子都像蛋壳里的小鸟一样,拼命往外啄着,恨不能第一个爬出来见到阳光。看到仕途顺利的同龄人,向天歌有时也会暗生羡慕,毕竟身在那个位置,走到哪里都是体面的,但这就像排队上车,选了这一队,即便比别的队列慢,也只好认头站在后面,因为你一旦动摇,续在旁边的队尾,你原来的队伍说不定又超到了前边。向天歌铭记在心的是马自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你选择了做报人,就等于远离了升迁的主渠道。走仕途是非常讲究主渠道的。当然,站在那上面,不一定就能升得上去,但是不站在那上面,肯定升不上去。但是殊途可以同归,商人关注的是利润,官员关注的是前程。商人的利润就是前程,官员的前程就是利润。”

不管哪个圈子,站在圈外,甚至已经扒上了围着圈子的墙头,但只要没有真正身在其中,就很难知道里面的奥秘,他岳父原来那套版本已经过时了,所以,向天歌通过马自达和绳子仁将官场的现行规矩搞得一清二楚。不合时宜是交际大忌,轻则让人笑话,重则众叛亲离。向天歌一开始从绳子仁那里听到“三巴”论时,只是觉得精彩绝伦,后来越琢磨越觉得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悟之语,那“三巴”是给官场之人量身定做的,从政之人一定要“闭上自己的嘴巴,夹紧自己的尾巴,管住自己的鸡巴”,这最后一句虽然恶俗不雅,但是话糙理不糙,没有比这更准确更传神的了。大凡官场失意之人,无一例外是这“三巴”的牺牲品,而这“三巴”又确是最难管住的,因为那里边有人生无数的冲动和诱惑,所以官场才是最讲韬光养晦、最讲城府、最将内敛、最讲心口不一的地方。官场之累也正是由此而来。

只要有钱,就能交到朋友,即便是酒肉朋友。老话讲“肩膀齐是兄弟”,现在是肩膀高是兄弟,你想,一个寒寒酸酸的人,人家和你交朋友干什么,交了朋友又能得到什么?向天歌经常对自己说,有权有势的人,缺的是方便和自由。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由,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在享受某些自由时不太方便,所以就需要一个台阶或桥梁过渡一下、缓冲一下、回避一下,这就是权钱交易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

过了一会儿,绳子仁又打来电话。向天歌问:“看来你今天真是开心了,怎么也不怕说话不方便了?”绳子仁“呵呵”笑了:“没事,我在市委招待所写材料呢,就我一个人,呆得闷死了。”向天歌把和绳子仁聊天当成了一种享受,很多事,不需要深说,双方一点即透,别看都心照不宣地聊着别的话题,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呀,这种默契早已达成了。绳子仁身在其中,虽然不免随波逐流,但好多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你没看《新闻调查》里的黑哨事件吗,根本就不用讲什么,提什么,一切都靠默契,或者说靠行规来运作。反腐败的人一共有三种,一种是真正有正义感的,一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说的,一种是自己得不到腐败机会心里不平衡的。”向天歌点头称是:“精辟精辟,子仁,你说你自己算哪一种?”绳子仁说:“我是兼而有之,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种类型,坏到骨子里的毕竟少数,彻底超脱的也毕竟少数,像我,属于难脱俗人之心,尚留雅人之志。”

听着绳子仁的高论,向天歌将广告圈的商人也分成几大类,巨商吃政策,大商靠关系,中商钻空子,小商卖力气。他觉得“海都”的位置在中商与大商之间,做到一定规模,背景不深,就再难突破了。

向天歌赶到绳子仁家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绳家的客厅只有十几平方米,摆上张大桌子,进出就显得挤了。绳子仁的太太张盈和向天歌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了:“都抱怨现代人浮躁,可是你说,不浮躁行吗,那么多地方等着用钱,甚至心态都在找你要钱,太寒酸了,孩子大人都觉着抬不起头来,你看我们那些贫困生,脸上的表情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为什么,还不是让面子给压的?谁比谁差多少呀,都是妈生的,凭什么有的人腰缠万贯,我们就是给孩子买个滑板车还得算计半天。只有社会浮躁,人才会浮躁,要不,学校不要赞助费,医院不要住院费,买房单位给拿钱,我还会浮躁吗,我还会天天嘟囔他挣不来钱吗?”向天歌说:“嫂子,话是这么个理,可别给子仁太大的压力,他正是往上走的岁数,别让几个钱毁了,用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不是贿赂他。”张盈说:“妻贤夫祸少,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也就是和你发发牢骚,可有时看看我们那些择校生,心里真是不平衡,一双鞋一千多块钱,一个月的零花钱又是一千多块,放学的时候,家长开着奔驰、凌志接来,那个滋润劲,我们是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向天歌说:“嫂子,那些人也有他们的烦恼,天底下的人哪能都是一个活法呢?”正说着话,绳子仁开门进来,和太太开着玩笑:“官人回来了,哎,真是官人呀,身不由己,一会儿还得回去,天歌,让你等了半天,没有办法。”向天歌说:“要不咱们在市委招待所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反正也要吃饭的,然后我送你过去。”绳子仁说:“不啦,又不是单身的时候,到家了就在家吃,这不桌子都摆上了,老婆,今天给我们什么好吃的?”

张盈进厨房忙去了,绳子仁脱了外套,坐下来,说:“你知道有一阵子我天天想什么吗,如果有三十岁就能内退的政策,我是第一个去报名的,可是一想到孩子,又不敢太偷懒。咱们这代人还赶上了分配的尾巴,好歹算是有个稳定的归宿,现在的孩子靠什么,当然本事是一方面,但是如果没有渠道,那本事是注定要被埋在土里的。你看我们单位的那些小孩,就是个打字员吧,后面也是枝枝蔓蔓地连着人的,开始我还有些不平衡,就像你说你们家谢真真凭什么一出生就比咱们高出一头,后来我想通了,这其实不算什么,用谁都是用,那么何必不用有关系的人呢?你看我盼着这个位置盼了七、八年,真叫望穿秋水呀,其实,还真不仅仅是为了多拿那三百多块钱的岗位津贴,我是想干点事啊,你知道人微言轻,我得到这个位置实际上是得到了干事的资格。要知道,距离不光产生美,产生畏惧,产生高不可攀,更主要的是产生神秘感。一旦没了距离,才发现许多原来需要仰视的东西其实不过如此。就像我们有的领导,狗屁不懂,但是他一天到晚闭紧嘴巴,攥紧拳头,从远处看,像是很有力的样子,走近了,摊开手一看,露馅了,五个手指竟然都是短的,结果怎么样,除了以前的敬畏感觉全部轰然倒下,除了天大的不服气之外,还能怎么样?但是,哪个单位都有一帮子这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因为他们甘心做狗。领导永远是进退自如的,所以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人永远吃得开,因为领导在没有主见或者拿捏不好的时候,可以沉默,可以把球踢给下面,可以说你做得不到位但又不告诉你怎么做才能到位,下面的人就不同了,不但要有点子,还要承担因为点子不高明带来的指责。”

绳子仁喝了口酒,接着说:“后来,我认头了,一定要踏下心来,好好混出个样子,以后对孩子也有个交代,按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咱们这么用心良苦,可是很多时候,英雄还是注重出处的,别等以后孩子大了,问,爸爸,别人怎么那么轻易就跨上了一个台阶,我也努力了,可为什么那么费劲呀?咱们这一代从没因为缺少背景埋怨过父辈,但也不想将来受到儿孙辈的埋怨。这些话说出来,好象觉悟太低了,其实我们总爱将集体的和个人的东西截然分开,我们单位有一个最年轻的处长,是原来市领导的公子,精明强干,但一开始大伙都以为他无德无才,完全是凭老子的余威上来的,处得时间长了,才知道人家肚子里真有玩艺儿,这里边还是有偏见在里面,其实将军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当将军呢?”

向天歌插不上话,任着绳子仁滔滔不绝:“这些年,我见识了很多东西,也懂得了一点权谋之术。哪里不复杂呀,有时候你自己是不想争什么,但是有一个漩涡,它会把你裹进去,因为如果不把自己划进某一个圈子,你就没办法定位,就只能飘在半空,别人也不好用你。怎么说呢,听过贫嘴张大民的名言吗,说你是变戏法吧,你没鱼缸,说你是济公吧,你没那么脏,说你是佐罗吧,你又没有枪,怕就怕这一点,归不上类,又怎么谈得上出类拔萃,就只能这么窝着,盼着苍天睁眼、法外开恩的那一天。我们部里原来有一位老先生,岁数其实不算大,因为资历老,把三任部长伺候到了市委副书记,所以大伙私下里都喊他‘老先生’,当年他刚到部里时,一路顺风,三十出头就提到了副处级,这在组织部是少见的,虽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但是不熬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轻易放单飞的。可是这位仁兄由于缺少主见,又是典型的墙头草、随风倒,被人起了个‘三拍干部’的外号:一拍脑门,二拍胸脯,三拍屁股,他后来被安排到区里,本来是有机会安排做区委副书记的,只是因为班子要配一个党外人士和一个女干部,他只能做了陪绑,后来又有个机会,但是因为当初没舍得掏那一万多块钱的学费,错过了市委党校的MPA党政干部研修班,少了一张已经远远升值的结业证书,又做了一回陪绑,再后来听人说他经常一个人借酒浇愁,感慨仕途无情,很快查出肝癌晚期,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被什么因素拦在了门外。好多人都标榜超脱,但是真正能摸到超脱境界的人凤毛麟角。”

绳子仁自顾自说着,向天歌很理解他,知道他栖身那么个地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平时都绷得紧紧的,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一个减压的出口。向天歌说:“听你讲着都觉得你们活得太累,要我看呀,拍脑门说明善于决策,拍胸脯说明充满自信,拍屁股说明懂得取舍,所以,这‘三拍干部’应该是好干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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