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亲自建造园林。没有真的学过,但研究过,建造过,曾经在美国获得一个园林大奖。由我出钱,由我设计,由我指挥,从早到晚工作一个月,造成后让承包工程的仁兄拿去比赛,获大奖后此君生意滔滔。
说自己没有学过可能不对。参阅过苏州与日本京都的园林书籍,认为日本的较合心意。到京都几个园林静坐几天,心领神会,再找一些建造园林的技术书籍参考一番就是了。自己的本领,是摄影时构图看得快,看得准,用于之园林,石头、草木、小丘、水池等的摆布,建造时意之所之地发挥可也。技术的要点是不同物体的动工及安置要有先后次序。根底是日式,中国品味是加进柳树——日本的园林不用柳——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影响吧。读者不要给我误导:植柳是名树中的最差投资。
喜欢亲自造园林,因为作为一门艺术,那是最容易发泄情感的玩意:创作时作者身在园中,整件作品包围着作者。我不先作任何图样设计,建造时在场中指挥,晩上细想这里那里怎么办,日间见到不满意的这里那里修改一下。
亲近的朋友知道,在学术思想时我是个集中力很强的人,可以持久地集中多天,外人说什么往往听不到。当太太及孩子们见到一下子我魂游四方,知道发生着什么事,也知道怎样吵闹我是听而不闻的,于是不管。奇怪,集中思想时我喜欢孩子们在旁边搞得天翻地覆。这样的一个人,久不久要找艺术的表达来松弛一下,造园林是个好去处。
造园林的机会在美国的西雅图多得很,在香港的机会是零,而今天在神州大地的机会,比美国还要好。是的,中国没有美国那种发神经的环保法例,雇用农工一律相宜,而中国农工对种植的知识,冠绝天下。今天老了,不能整天站在园地指挥。只是久不久去看一次,作些建议或改动,成果远不及自己能长驻场地那么好。然而,有机会我还是喜欢染指一下园林的。
这里还有一个不能漠视的话题。造园林是一项可以稳定地赚点钱的投资。困难是要找到一间有足够空地及宜于造园林的房子。找到了,自己的劳力不论,一元投资房子可升值三至五元。还有,园林这回事,保养得宜会按年升值。这与室内装修年年折旧有很大的差别。
最近要在一个园林种植约四十株桂花树。这种树常绿,清洁,花香,而每年的增值可观也。我选较大的,树干直径八至十公分。售价包运、包种、包活一年。要天晴起码三天才移植,要懂得怎样挖掘,要懂得怎样用草绳把树根连泥土扎成球形,而某些树要懂得怎样切枝。准备工作做好后,搬运移植桂花树那天,六个农民,四女二男,从清早七时工作到晚上七时也植不完。当我知道该天他们每人的工资只约四十元,不是天天有工作,心酸起来,每人补给五十。异日继续,只半天就植完了。当时我不在场,电话坚持要等我赶去看看才放农民走,其实是赶去每人再补给五十。我不要把钱给他们的老板转交,要亲自交到农民手上。
上述的平凡现象有两个不平凡的经济含意。首先是这样的园林移植,连树带工,美国要多少钱一株呢?答案的第一步是美国的园艺专家不懂。五年以上的树他们不敢移植。我移植的桂花树逾十年。中国的农民可以移植逾五十年的老树,一律是包活的。
让我假设技术上美国也没有困难,那么同样的一株树,包运包种包活的,在美国需要多少钱呢?我的大约估计是美元六千一株,比中国约高五十倍。这是较为夸张的例子,但数字的估计大致上对。六千美元一株,选植两株也是过于奢侈了,做梦也不会想到四十株那边去。
现在的问题,是从植树那方面看,中国的劳动力与美国的没有多大差别,树的欣赏价值也差不多,但从国民收入那方面衡量,我选的夸张例子是中国只有美国的五十分之一。国民收入是不算消费者盈余的——应该算,但无从算——作为欣赏者,这盈余比在美国高得多了。这些大差距的解释,是植树这个行业不能卖到美国去,而中国的贫苦农民实在多。我遇到的那六位植树农民上了年纪,识字不多,而他们的植树知识虽然了不起,没有其它值钱的用途。享受着他们的产出是我这种人,市场说廉价,我就付廉价,除了赶到场地多给他们一点钱,我还可以做什么呢?说过了,按照经济原则帮助农民,我们要鼓励农民转到工业去,然后让市场压力使农产品之价提升。这是唯一的最有经济效率的法门,其它的一概不妥。
这就带来第二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上述的六位农民是打散工的,既没有白纸黑字的合约,也不遵守最低工资的规限,而新劳动合同法的所有条例显然是一律违反了。我们应该为这些农民而坚持新劳动法的执行吗?
我的大略估计,如果新劳动法被坚持引进,桂花树的培养与移植的成本上升,会使市价高出一倍。有些还能继续移植工作的劳动农民的收入会提升,但因为顾客见树价上升了,会减少购买量,植树的劳动需求量会相应下降。树园的老板会因为新劳动法的执行而选聘那些生产力较高的劳工,生产力较弱的要不是失业,就是被迫转向收入较低的、劳动法管不着的小贩工作,或行乞,或盗窃。邓小平先生昔日站起来搞经济改革,在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中不是说得掷地有声,说得清楚,要给每一个人自力更生的机会吗?
如此类推,转到工业那方面看,我不否认,新劳动合同法会促使还没有倒闭的厂家多置较为先进的机械,也会多向较为优质的产品打主意。淘汰了接单工业,余下来还可以继续操作的会好看一点。中国的改革是为了好看吗?还是为了改善劳苦大众的生计?是谁想出来的经济谬论,支持着科技的改进由法例逼出来会有好效果的?高举腾笼换鸟的汪洋先生最近说大家要耐心等一下,要忍一下,忍得云开见太阳。看来汪先生是忘记了中国的穷人是没有炼过仙术的(一笑)。
我没有反对过帮助那些因为某些不幸而不能工作的人,但像中国那样人口多资源少的国家,大搞福利经济愚不可及——也没有资格。新劳动法的执行有一个肯定的效果,那就是生产力最低的人受到损害。这是浅的经济学。较深的经济学说,像中国那样的国家,只要最低下的人能有自力更生的机会,层面高一级的众君子的生活用不着我们操心。
回头说我遇到的那六位上了年纪的植树农工,他们的前途怎样了?很不幸,就算新劳动法不存在,我看不到他们的生活会在他们有生之日大幅地提升。衣服破旧,鞋子看不出是什么,到死那天还会差不多吧。我想,他们工作得那么起劲,应该是为了他们的后代。这里那里多赚几块钱,寄回乡下孙子们或可购买一件新衣。他们是希望见到子孙有成而活下去,不是希望自己会富裕起来。这些人伟大,国家是因为他们吃得苦而建设起来了。
写到这里,脾气顿发,要问︰上苍究竟授予了什么人那么大的权力,可以连最苦的人的一丝希望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