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专题:2008中国营销
我这一辈关心中国发展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大跃进及人民公社期间北京公布的经济数字不尽不实,往往离谱。开放改革以还,经济统计有了革命性的改进,可惜这些统计历来麻烦兼头痛。先进如美国,最近发生的金融风暴,把大有来头的财政部长与联储局长弄得手忙脚乱,反映着他们的统计也有不少问题,误导了。是的,如果年多前次贷事发时他们有足够的资料,立刻处理,今天的灾难不会那么严重。
记得一九八三年底,中国改革开始有眉目,一位在北京主事统计的仁兄到香港解画,说他们大事整顿统计,陈辞恳切,又说他个人可以担保数字不错。我对他说:相信他的真诚,但希望他以后不要那么傻,担保数字的准确性。我指出,政府的经济数据全世界都错,分别是错多错少而已。我也打趣地向他说了两个他很不以为然的小故事。那是七十年代时,香港的财政司郭伯伟与美国的经济大师佛利民,曾经不约而同地对我说,如果政府完全不公布任何经济数字,对社会可能较好!
没有理由质疑中国今天从事统计的本领,但可以指出与其它先进之邦相比,统计上中国在几方面有特别的困难。其一是流动人口不仅多,且常有变动,而这些是无从估计得准确的。其二是月入千六以下的不用付税,打散工的懒得付,这些人的收入多少难知。其三是中国发明的发票制度,容易导致经济统计产生偏差。
提到这些,因为多年来我老是觉得中国的经济数据有一处我不能理解:我可能错,但当局发表的数字,与个人现实观察的情况比对,通常是前者迟了一段日子。有时迟三几个月,有时迟逾一年。迟发的经济数据外国也有,但中国的彷佛特别迟。这是个人的感受,可能错。这感受不起自今天──八十年代初期起我就觉得是这样。
要我认错容易,但朋友,我是真的错了吗?无数读者会同意,数十年来我对中国经济的推断很准确──差不多没有错过。远比其它经济学者推得准,一部分靠真功夫:我的宏观分析是自己的发明。然而,衷心说实话,我的准绳有好一部分是骗人的:在真实世界见到了情况的转变,认为合情合理,推远一点,就先写了出来,过后政府公布的数字说我对!这不是骗人是什么?不是政府骗人民,而是我骗读者。是的,只要政府公布得迟,而你不断地到处观察,这里那里八卦一下,先说出来,水晶球就变得灵光了。
最近北京公布的经济增长率下降,上季下降至百分之九。明年怎样看呢?某机构的预测是明年增长九点五,北京说要保九,林毅夫说保八以上不难。我呢?认为保零也不易!是的,我的水晶球说,未来一两年,神州大地很可能出现负增长。说得肯定一点吧:如果北京依然故我,不洞烛先机地大手应对,负增长一定出现。最近北京公布的数据显示经济的增长率下降得快,但跟我在几个地区见到的工业下跌相比,还是好看很多。工业是中国的经济命脉,此业遇难,整个国家的经济无可救药也。
地球金融风暴,对神州当然不利,但我说过,这次起自美国灾难的地球传染性不高。这风暴起自一个月前,但中国的工业困境是八个月前开始明确,逐步恶化。这使我在悲观中看到乐观的一面:如果中国的工业发展没有兵败如山倒,还是有着十多个月前的形势,那么这次地球灾难,除了某些部门或机构大输一笔,中国的发展还会是很不错的。这是说,地球带来的不幸,中国可以处理的治方不多,但自己的工业不景,在地球不幸之前出现的那部分,起于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北京立刻着手更正是有前途的。
工业出事,主要是两点,说过多次了。其一是人民币处理失误,其二是新劳动合同法。大陆的厂家也一般这样看。有些厂家是赞同这些政策的。某些有成就的大厂,见这些政策替他们淘汰了半生不死的「山寨」小厂,不是拍手就是偷笑。这不对:维护大厂、牺牲小厂,跟中国文化的伦理不合,跟我知道的可能早就失传的经济学也合不来。
要搞什么经济转型,或要淘汰某些所谓夕阳工业的言论,这些日子我听得多了。理论不对,我知得清楚。这些所谓「转型」或「淘汰」的理论基础,来自西方的所谓效率工资理论(有三位曾以之获诺奖)。说来有点搞笑,这效率工资理论却来自我一九七六发表的《佳座票价为何偏低了?》。他们是误解了我。我认为该理论错得离奇(见拙作《制度的选择》,一五六至一五九页),但胡里胡涂地给一些回归的后起之秀成功地在神州推销了。
经济转型是大话题,有机会才细述。这里要指出一个重要的真实故事。不久前认识一位朋友,做厂的,做得很大,但生意算是「夕阳」工业,国家不重视,希望淘而汰之吧。这位朋友说,美国不断地向他招手,邀请他到那里去设厂,提供很多方便、补贴等等。主要因为此友的工业,从科技看是「夕阳」,但雇用人手多,有养生之术也。世界难道这么快就轮流转乎?中国不要的工业,美国却抢着要!
回头说「人民币」与「劳动法」这两个问题,读者以为厂家们排哪个是为祸之首,哪个次之呢?我赌你猜不中,虽然厂家的看法很一致。你不可能猜中,因为有两个不同的答案。一、论到生意亏蚀,人民币兑美元升值是祸首(其中复杂的内情要另文分析)。二、论到关门大吉,则要拜新劳动法所赐(其中内情也要另述)。
最近的三中全会及跟着推出的政策,显示北京是体会到事情来得严重了。他们推出的有对有不对——对多于不对——但我认为这些政策不能解决面对的困境。到处都是问题,世界本来复杂,今天看是大乱了。北京的朋友千万不要以复杂的政策来处理复杂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