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在两个不同场合听两位不同朋友谈到大师:
大约一周前,一朋友对我语重心长:中国不产大师,至今本土没有诺贝尔奖得主,因为中国目前没有产生大师的土壤,学术思想欠缺自由。
大约两月前,一朋友对我侃侃而谈:中国历来少有大师,相对而言,西方群星璀璨。朋友脱口而出好一些大师的名字:柏拉图、莱布尼茨、黑格尔、康德、歌德……
前一位朋友所说属实,中国眼下的确学术思想欠缺自由,虽然标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实际上有禁有忌有删,写博客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一点,我一篇题目叫“中华文明从此站起来了”的文章就在凤凰博客上不能正常显示。
但学术思想不自由不一定就不产生大师,正如学术思想自由不一定就产生大师一样。从历史经验看,真正的大师的诞生往往非线性,出乎意料,超越常规,冲破环境和土壤。在谈到大师时,常常要提到一定的越前性,据称中国社科院院长陈奎元先生就曾谈到大师往往超越当时人十年。既然可以超越一定的时间,为什么就不能够超越一定的土壤呢?
从思想深度看,真正的大师更应该尽可能超越时空,思考大本大源,追求普适,乃至永恒,与一般的所谓土壤何干!从历史经验看,大师所思考的问题的确相通。比如柏拉图与康德时间上相距两千多年,但他们思考的问题就完全相通,特别是在哲学论识论这一块。
单纯就土壤言呢?史太公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秋》;屈原放逐,乃赋《离》;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作也。”牛粪里面长鲜花,不明摆着超越土壤吗?
后一位朋友所说在某种程度上属实,在西方思想史上,的确群星璀璨,江山代有人材出,各领风骚几十年,而且动不动就创造体系。比如在十八世纪中到十九世纪上的近五十年间,德国差不多并存五大哲学体系,代表人物分别有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叔本华,一个个都体系非凡。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与西方思想史一对照,中华思想没有史。历史学家夏曾佑就表示:“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历史,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褒着说,可能是中华民族发现了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朱夫子还真表示过,“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贬着说,中华民族甚荒唐,不思想,拱手把思想交于一人,按帕斯卡尔的说法,放弃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权力。
不仅思想无史,就是纯粹的应用科学也是如此,这就是中医。自中医发觞以来,几乎就静止不动;相比于西医的不断进步,“初一十五不一样”,中医简直就是太阳,活生生一幅“绝对真理”的圆满架势。一部分人士对此甚不满意,说中医根本就不具备作为科学最起码的品格,但就是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中医有效!事实上,如果不是疗效说话,中医早已经被人活活踹死。
但这是不是就表明中国历来少有大师呢?问题论起来有点大,比如就中医而言,就涉及到一大根本问题:究竟什么是科学?长话短说,首先想提请注意一个事实,那就是总体上中华民族从来就不缺乏创新的意识、打倒权威的勇气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这一点在中国化佛教也就是禅宗中尤其鲜明,它不但提倡打倒偶像,而且还坚决打倒自家的偶像,包括佛和祖在内,信奉的是“教由魔主,佛由自做”,用马克思的话讲,是要把人彻底解放成为人。元末明初著名的万峰时蔚禅师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大凡参禅做工夫者,不得安然静坐,忘形死心,沉空守寂,昏沉散乱。须是抖擞精神,猛著精彩,急下手脚,剔起眉毛,咬定牙关,提起话头,立地要知。分晓不得,今日也恁么,便就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上大起疑情,疑个一归何处。即将此一则公案,尽平生气力,提在手中,如一柄铁扫帚相似;佛来也扫,魔来也扫,邪来也扫,正来也扫,是也扫,非也扫,有也扫,无也扫,扫来扫去,扫到无下手处,无著力处,正好著力,无扫荡处,正好扫荡……
——一往无前,怀疑一切!既然大力提倡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中华思想为什么一直没有史呢?为什么竟至于原地不动呢?为什么竟至于一点儿创新也没有呢?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情势正好比李白当年在黄鹤楼看到崔颢的诗,禁不住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一代大儒朱熹就曾明确表示:“圣贤言语尽多了,前辈说得分晓了,学者只将己来听命于他,切己去做。依古人说的行出来,便是我底,何必别生意见,硬自立说,此最学者大病,不可不深戒。” 为什么要为创新而创新呢?进一步,我们还想问一句:谁规定了科学就必须不断进步呢?
时人动不动就讲普适和永恒,但究竟什么是普适和永恒,我们并没有深思,更没有从普适性和永恒性的角度来看待中华哲学,包括中医药在内。但古圣先贤自信旦旦,《中庸》云:“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如果说狂妄,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狂妄的表白,它在全维度上狂到极点,尤其在时间上更是大举入侵未来,狂到一百代以后,“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这不正是真理与理性所要求的普适和永恒的品格吗?
如此一观照,西方思想史是不是大可阙疑?褒着说,西方思想一路创新,从胜利走向胜利;贬着说,西方思想一弯小月,初一十五不一样,缺乏理性的品格,更没有“止于至善”的从容和圆满。自然而然,所谓的群星璀璨或大师云集亦付阙疑,兴许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呗,有什么了不得!总体上,可以负责任地讲,在中华思想面前,西方哲学——包括认识论和本体论在内——有点小儿科,所谓大师或许都只是小旦而已!
两位谈到大师的朋友,特别是后一位朋友,给我一种强烈的印象:他清楚地知道大师什么样,有什么样的学问,是什么样的人。事实上,相当一部分谈到大师的人都自认为知道大师什么样,胸中有数,甚至有模有样。
——这是一种最流行的谬见!就像真理一开始都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一样,绝大多数人也并不知道大师什么样。最直白着说,我们不是一直翘首盼望着大师出现吗?但即便是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师摆在我们面前和中间,我们也根本认不得,因为绝大多数人缺乏鉴识大师的学识和修养!佛家有一个说法,叫“唯佛与佛相知”。翻译过来就是:只有大师才能鉴识和发现大师!
古已有之,法利赛人一直在拜神,每天读经,每天祷告,每天求神,念兹在兹,中规中矩,一片冰心在玉壶。可活生生的耶稣基督来到他们身边和中间的时候,却没一个人认得,尽管基督想千方用百计予以启发,但法利赛人还是认不得,以至基督受尽逼迫,最后成全于十字架——这可能是世界上对“叶公好龙”的最好注解!
于今为烈,心理学家曾以发表学术论文为例作过一实验,首先找到若干著名大学的著名作者撰写的论文,然后把作者的姓名改为不知名的人的姓名,把作者的单位也改为一个不知名的单位,重新投给那些以前发表过这一些文章的期刊,结果呢?进入正常评审程序的文章90%被退了稿——我们的势利就是如此卓越!
再举一个例子,在物理学上,马克·普朗克应该算位大师吧,他不但是量子物理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而且也荣膺1918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事实上,早在1878年,普朗克就在博士论文中提出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新思想,但慕尼黑大学学位委员会的物理学家们一致反对,群起而攻之——大师在哪里呢?普朗克后来愤愤不平地表示:“按照我的意见,一个新的科学真理不能通过说服她的反对者而使其理论获胜,她的获胜主要由于其反对者终于死去而熟悉她的新一代成长起来了。”这就是名闻遐迩的所谓“普朗克科学原理”。
那平常我们为什么能够谈论大师,并且也像后一位朋友那样,脱口而出好一些大师的名字呢?不客气地说,这只是鹦鹉学舌而已,别人比如教科书说某某是大师,于是我们也就跟着教科书称某某为大师,并不表明我们就真切地知道大师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学问。跟着教科书称某某是大师,与鉴识乃至发现某某是大师,差别悬如天壤,不可同日而语。也就像一个初中毕业生知道牛顿的力学定律,但不能说就有了牛顿的智慧一样。
怎么样超越鹦鹉学舌呢?著名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有一个非常好的读书方法,老人家称之为“重新发现一遍”,即在学一种理论时,假设自己就是理论的创始人,怎样从最原始的材料出发归纳和演绎出理论来,如何使理论在逻辑上更严密和完整。针对教科书和新理论的问题,茅老特别写下这样一段话:
学一个理论最犯忌的是不愿意承认它,一味地挑毛病。这是普通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当一个新理论由一个不出名的小青年提出来时,往往难以被承认,原因就在于此。如果这个理论已经树立了它的权威性,写进了教科书,命运就不一样了。所以一般人对于权威性的理论,总是肯定它是对的,学了就学了,也不打算向它挑战,或者说重新把它再发现一遍;对于尚未建立权威的理论,一味挑毛病,想方设法抵制它,最后自己没能学到任何东西。导致这种可悲结局的原因,就是学习的方法和态度不对。(茅于轼著《微观经济学十讲》第3页)
俗话说得好,“学来的歌儿唱不得”。“重新发现一遍”的读书方法之所以大有意义,即在于它要求一个读者超越简单的学,而是尽可能去发现,进而就可能还原到最初发现者的情境,甚至发现最初发现者的不足。超越鹦鹉学舌,可能必须走重新发现的路!
就像大师一样,或者说,不只是大师,我们谈论的很多东西都是依附在教科书或别的权威之下,自己并没有真正思考过,表面上懂了,实质上不懂;看起来懂了,问起来不懂;初一想懂了,深一思不懂,都是在鹦鹉学舌,都需要去重新发现,就包括被我们叫得成天价响的自由、民主和平等,乃至市场,甚至科学。
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几可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由朱夫子题给岳麓书院、后由毛主席转赠给中国共产党的四个大字:
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