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间和时间共同构成人类的存在环境。无论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类的存在,人的社会经济行为总是在一定的时空坐标中展开,而且,正是人类的存在填充着空间和时间从而使其成为具体而真实的存在。[i]空间是人们赖以开展生产、生活和社会交往的区域,是人们实现生命体验的物质载体。作为物质环境,空间限制着人们社会经济活动的界限,规定着人们社会经济活动的性质和内容。同时,特定历史背景下人们的社会经济活动也在构造和改变着空间结构并形成相应的空间观念。
传统社会的空间结构具有封闭性、整体性和稳定性的特点,空间结构的这一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传统社会自给自足的社会经济活动塑造的。同时,空间结构及相应的空间观念也在塑造和强化传统经济的自然特征。传统社会经济的自给性和传统社会经济空间的封闭型相互适应的结果是传统社会经济活动的稳定性和持续性。
现代化是一个商品化和理性化的过程。这一过程的结果是传统社会空间边界的崩溃和空间观念的瓦解。在现代化的背景下,社会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处于持续的变迁中,经济空间的封闭性、整体性和稳定性消失了。不仅空间边界变动不居,而且,由于理性化瓦解了传统社会的内在联结,整体的社会空间被割裂得支离破碎。
二
岩村是位于云南东南部距省会昆明约200公里的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山区村落。该村属于高山区域(村落所在地海拔1800米左右),其自然生产和生活空间处于一个巨大山脉南面的东西长约4公里,南北宽约3公里的区域。岩村是一个天然的封闭村落,其东、北、西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则是一个巨大峡谷。上个世纪70年代末之前,岩村不通公路,不通电网,不通电话。人们的社会经济活动局限于村落边界限定的狭小范围,呈现出传统社会典型的封闭性、整体性和稳定性的特征。
岩村经济空间的封闭性,最显著的体现在生产空间上。事实上,作为一个与周围村庄有着明确的历史、民族和文化界限的传统村落,岩村的生产空间在时间上是稳定的,在地理上是固定的。其自然条件的特点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封闭性。不仅农田的村落归属是确定的,即使是山林及其使用的权利界限也是清晰的。鉴于传统经济对自然条件的高度依赖,村落边界对村民的生存具有绝对的重要性。因此,生产空间的固定和稳定成为传统经济维持其自我平衡的物质基础。一个封闭而稳定的生产空间成为一个“熟地”世界——人们对这一空间具有详尽、全面和深入的“地方性知识”。在传统的生产格局下,人对自然的高度依赖形成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关系。每一个成年村民都是生产空间的活地图,而且是一幅立体的活地图。
在一个封闭的生产空间里,自然条件的相对稳定性决定了产品结构的稳定性。自古以来,岩村的生产结构就是这样的:主粮——玉米、土豆;蔬菜——南瓜、豆类;牲畜——牛、马、羊。借助于丰富的“地方性知识”,这一稳定的产品结构包括能够为村民提供满足其基本需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而且,产品的时间和空间组合也具有化解和规避自然风险的特点。建立在自给自足基础上的生产结构有效地维持着生产与消费、供给与需求的平衡,从而强化了经济的自给性和封闭性。在岩村,除了极少的生产资料及在日常开支中比重较小的日用工业品之外,人们很少参与对外交易。可见,在传统社会里,封闭的生产空间塑造着经济的自给性,而自给性的经济又进一步强化了生产空间的封闭性。岩村人的生活空间同样具有封闭的特点。如果我们将生活理解为人的生存和发展过程,则生活空间自然由生存空间和发展空间构成。同所有传统社会一样,岩村人的生存空间以家庭为基础并受到家庭生计的严格约束。由于生存能力的低下,传统社会的生活主要是经济生活,而经济生活主要体现为克服食物供给约束的探索行为。如同斯科特所说,在一个生存问题尚未充分解决且不断面临挑战的社会,生存问题具有压倒性的紧迫性。这决定了家庭即生存空间在生活空间中绝对的重要性。岩村人生存空间的狭隘和封闭不仅表现在人们生存的物质空间的狭小和壅塞,更表现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对象的拮据和单调。这其实是生产空间封闭性和产品结构稳定性的结果。但是,需求受欲望的指引和推动。在传统社会里,人们交往空间的有限性和生产空间的封闭性,决定了人们欲望的稳定性和自然性——人们对产品的需求主要受到物质性生存的制约。尽管物质供应贫乏,岩村人大多能够满意于自己狭隘封闭的生存空间所提供的生存质量。这表现为岩村人家庭婚姻关系的和谐和稳定。
如果将人口繁衍和家族延续理解为生存的构成内容,那么以缔结婚姻为目的并形成姻亲关系的社会交往空间也构成生存空间。由于同民族通婚的传统及少数民族聚居地相对分散,岩村人的联姻半径相对较大——相对于生产空间的村落界限及日常生活空间的家庭范围而言。比如,阿乌人[ii]一般在族内通婚,其通婚对象主要在以阿乌人的主要聚居地及基层市场中心的阿盈里[iii]为圆点的一个扇形区域。这个区域首先是稳定的,同时,由于受交通工具的影响,人们对婚姻对象的选择往往限定在一天路程的范围内,这决定了岩村人联姻空间的相对封闭性。另外,在传统背景下,由于经济理性尚未觉醒,交换只是满足生产和调剂消费组合的形式,服从于生存目的,交换空间也属于生存空间的构成部分。按照施坚雅的解释,中国传统社会往往通过基层市场构成共同体,人们在共同体范围开展交易及其他社会经济联系。以岩村的阿乌人为例,他们以阿盈里市场为中心构建其社会经济联系。其交换空间也是一天路程的相对封闭空间并与其联姻空间重叠。
阿马蒂亚·森将发展定义为“扩展人们享有的真实自由的一个过程。”结合阿伦特关于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界定——私人空间是以家庭为界域,以生存为目的的受制于人的生物必然性的领域,而公共空间是超越生物必然性,表达自由愿望,实现独立意志的领域。——发展空间属于公共空间的构成部分。在岩村,尽管生产力的低下及物质匮乏使人们尚未摆脱生物必然性的钳制,但需求和欲望受到有效控制的前提下,实现发展的公共空间还是得到有限的发展。在集体劳作体制下,由于缺乏内在激励,生产任务相对轻闲,这使村民提出开展文化活动的要求成为可能;同时,集体的存在及村民参与集体经济活动的需要,也提出了村民表达自由意志和独立意愿的要求。这样,在岩村发展出实现娱乐的操场及表达政治和经济意愿的公房等公共空间。当然,在岩村,最广阔的公共空间是山林,那是青年男女表达爱慕的天然场所。但是,如上性质的公共空间仍然没有超出村落的界限,显得封闭而狭小。
三
岩村传统社会封闭空间的解体力量来自上个世纪80年代的商品化浪潮。
商品化的冲击首先改变了岩村人的生产结构,拓展了岩村人的生产空间。上个世纪80年代的最初几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岩村粮食产量连年翻番。有几户人家曾出现玉米和土豆丰产压垮房子的事故。农业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剩余产品的增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物质基础,经济作物生产作为有效增加农民收入的手段为人们所接受。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鉴于岩村的自然条件,烟叶生产被引入并一度成为农民的主业。烟叶生产的引入首先改变了农民的生产结构和收入结构,将农民的生产活动纳入了市场化的轨道。同时,烟叶生产所要求的从烟苗培育直到初烤的一条龙完成,使农民的生产空间得以扩展。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岩村又发展了杜仲和桉树栽植,其生产结构进一步丰富,生产空间进一步扩展。商品化的冲击进一步增强了岩村生产空间的弹性。岩村的自然条件适于中药材三七的生产,而岩村人缺乏相应技术。于是,部分家庭将土地承包经营权转让给具备相应技术的邻县农民而外出务工。一方面是出让已有生产空间,另一方面外出寻找新的生产空间,这体现出商品化背景下岩村生产空间的开放性和灵活性。与传统社会相比,商品化破坏了生产空间的稳定性。借助于通过市场的调节,农民的生产空间可以实现动态的稳定和平衡。但是,商品化毕竟腐蚀着农民与其传统生产空间——土地——的情感联结。其结果必然是,一方面,对生产空间的自由选择增强可农民行为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对土地的日益疏离弱化了人们的归宿感。
岩村生产商品化程度的提高推动着交换空间的扩展。传统社会里自给自足的经济特征决定了岩村人的交换空间呈现出封闭、狭小及单向性的特点。在商品化的背景下,岩村人的对外交换具有了越来越纯粹的经济交换的性质,从而使其对市场空间的选择具有更明确的理性色彩。各民族的市场选择依据不再是文化认同,而是成本和收益,价格和利润。这样,各民族交易市场的交叉和重叠具有了扩展市场空间的意义。岩村生产的商品化程度的提高还带来交换空间性质的变化。交换空间的性质取决于交换的性质。传统社会里,岩村人很少的对外交换主要服务于消费的需要,因此其交换空间具有生活空间的性质。随着商品化程度的提高,岩村人的对外交换成为取得生产要素及实现商品价值的主要渠道,因此交换具有了生产的性质。生产性质的交换和消费性质的交换对社会经济结构显然有着不同的影响。如果说消费性质的交换会进一步推动生产和生活方式及生产和生活空间的封闭性的话,生产性质的交换将进一步强化生产和生活方式及生产和生活空间的开放性。同时,以商品交换为目的的生产本身具有内在的理性化的倾向,商品化程度的提高及交换空间性质的变化成为传统岩村经济理性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在商品化和货币化的影响下,岩村人的社会交往具有了越来越明显的理性计算的色彩。例如,传统社会里出于互助动机的帮工现象减少了,出钱请工开始出现。社会交往的理性化发展是现代化过程的核心要素。在一定意义上,理性计算介入一般的社会交往具有降低交易费用,保障交往确定性的作用。但是,理性计算是情感联结和情感发展的腐蚀剂。当人们的相互关系中失去了脉脉温情而充斥冷冰冰的金钱考量时,社会的团结和稳定必然成为一个问题。商品经济发展的潮流中,岩村人外出务工、经商不断增加。由于交通通讯条件落后,也由于岩村狭小的经济空间不能满足部分有创新精神的农民的生产和生活要求,部分家庭开始迁出岩村,进入乡镇和县城生活。同时,同引入三七生产有关,岩村也接纳了几个外县的三七生产专业户家庭。这表现出岩村人生活空间外延的扩展,表现出岩村人生活空间的开放性。岩村人生活空间的扩展还表现在其联姻空间的地理扩张和婚姻对象选择自主性的增强。传统社会里,由于受自给性生产生活模式的影响,同时加上交通条件的制约,岩村人联姻空间呈现狭小而封闭的特点。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尤其是年轻人外出务工的增加,岩村人对外交往的空间半径不断扩大,其联姻空间也不断扩张。从前的乡内联姻发展为县内、省内甚至省际联姻。岩村人婚姻空间变化中最有意义的还在于其婚姻对象选择的自主性的增强。本质上讲,婚姻首先是男女双方个人的选择。但是,现实的婚姻不仅仅是男女双方精神与肉体的结合,而且是两个家庭、家族及社交圈子间的全面渗透。由此,婚姻必然负载社会、经济、道德和伦理的义务。在传统社会的岩村,婚姻承载着太多的社会及家族义务,民族、家族等因素在婚姻关系中比男女间的情感有着优先的决定意义。这限制了人们婚姻的自由。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及年轻人对外交往范围的扩大,随着现代化推动的家族、家庭对个体行为约束的弱化,人们的婚姻选择有了越来越强的自主性。当婚姻日益摆脱民族、家族等羁绊后,自主选择使婚姻的价值得以实现。但同时带来的问题是,婚姻和家庭变得更加不稳定。岩村人生活空间的变化更重要的表现为其住房的改善。上个世纪70年代末之前,岩村人的住房有50%左右是茅草房,进入90年代初,茅草房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宽敞、高大、结实的砖瓦房。住房改善的同时农民的生活质量随着收入增长而不断提高,家用电器普进入大多数家庭。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使人们收入普遍增长的同时也在扩大差距,部分家庭经济和社会地位提高的同时部分家庭地位显著下降,加上传统伦理约束由于商品化冲击而瓦解以及人员流动性的增强,社会治安成为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社会关系的日益疏离,使人们意识到防范他人是保全自己的前提,于是,岩村人的防卫意识不断增强。表现为各家各户修建铁门、高筑围墙,每家至少养一条看家狗。家庭防卫性的增强意味着生活空间封闭性的提高,意味着由于社会疏离导致的村落“原子化”程度的提高。
岩村人经济空间整体性的瓦解和社会疏离程度的提高及整合程度的降低更明显的表现在私人空间对公共空间的侵蚀以至公共空间的丧失。传统条件下的岩村,尽管贫穷、封闭、落后,人们对公共生活的内在需要还能够得到较低程度的满足。那里有着稳定的公共空间,公共生活作为私人生活的有效补充也广泛存在着。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商品化过程同时是一个理性化和现代化的过程,是一个个体性不断扩张和公共性不断收缩的过程。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意味着集体经济事实上的解体,自此,个人和家庭成为岩村经济活动的主体,这是社会经济活动回归个人的重要里程碑。集体经济解体后集体经济事务相应消失,于是,以往研究、讨论、处理集体经济事务以及村民借以表达个人意愿的公房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实行承包制的当年,公房就分给了个人。上个世纪70年代之前,岩村村中央有一块操场,平时供年轻人和孩子打球及进行其他体育或娱乐活动,过年期间由集体装置“磨秋”[iv]供人玩乐,在彝族人“祭山”[v]期间又是集体会餐的场所。承包制后,一方面由于人口增加导致的居住空间的紧张,更主要的是由于社会经济活动回归个人导致的公共活动的消失及公共意识的丧失,操场被辟为宅基地,盖起了住房。前已述及,传统社会的山林具有公共空间的性质。承包制后,一方面,山林承包给个人,成为家庭的生产场所,另一方面,理性化发展使经济活动极大挤压了娱乐等非经济活动的存在意义,山林的公共空间性质完全丧失。现代化作为一个理性化的过程同时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一切不合乎经济计算的行为都具有非理性的色彩从而终将被淘汰。承包制以来,“祭山”活动消失了,唱山歌越来越少了,火把节的摔跤活动停止了。人的全面成长包括私人需求和公共需求满足程度的同时提高,需要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协调发展。商品化和现代化发展的必然结果是私人需求的张扬和公共需求的萎缩,私人空间的扩张和公共空间的消失。在这个意义上,很难说现代化和商品化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路径。
四
传统社会中社会经济空间的封闭性与社会经济活动自给性的相互适应构造出一个整体、稳定、祥和的世界。人们乐天知命的自然生命观体现出对狭隘、封闭从而稳定的生活空间及生活空间展现形式和内在实质的认同,最终使得封闭而稳定的生产空间得以延续。这个世界虽然不像霍布斯所说的那样恐怖,——“人们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中,人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vi]——但也并非充满到处充满田园牧歌。事实上,这个稳定的世界同时是一个停滞的世界,这个和谐的世界同时是一个贫乏的世界,这个整体的世界同时是一个个体及其发展被湮没的世界。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成长的进步意义,承认生存向发展演进的历史价值,那么经济空间的扩展即传统社会封闭空间的解体将具有积极的意义。
从社会形态演进的角度考察,现代化的过程同时是商品化和理性化的过程。商品化与理性化的结合,瓦解了传统社会经济空间的封闭性、整体性和稳定性,呈现出开放、进取和变异的特点。传统空间的瓦解为个体的解放和发展提供了条件。但是,个体性的恣意发展必然意味着公共性的退隐和消失,于是,理性化的发展最终粉碎了构建传统社会的宗教、宗族、情感、伦理及道德纽带,使社会在开放、变化的过程中呈现碎片化的特点。
现代化的过程成为传统稳定的整体空间被撕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得到了发展,但社会的整体性、协调性和稳定性因此而丧失。如果说个体的发展需要超越物质,超越个体,那么,空间发展的结果既为人类发展创造条件,也在破坏人类发展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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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承认人类在与空间和时间关系中的自主性,承认人类观念对空间和时间的塑造作用,可能是人类理解和实现自由的一个前提。
[ii] 阿乌人主要聚居于云南东南部山区的彝族分支。
[iii] 关于岩村与阿英里村的社会经济关系,参见赵峰:《一个村庄和三个市场》,http://www.aihuau.com/article/38241.html
[iv] “磨秋”,一种秋千性质的体育和娱乐设施。一根树木立于场地中央,朝上一端削尖,上置一根粗大横木。横木中端挖眼,合于立木尖端。玩者两人一组各骑在横木两端,在上下起落中围绕立木作圆周运动。其运动过程类似推磨。该娱乐活动俗称“打磨秋”。
[v] “祭山”,当地彝族人的节日,在大年初三举行。当地彝族人有山神祭祀的传统,祭山表现对山神的崇拜。祭山期间的主要活动,一是“撵雀”,在树木茂密阴暗之处放置一种用马尾做成的叫“排扣”的工具,然后众人从山林一侧吆喝追赶山雀,使其在仓惶逃窜中入扣;二是聚餐,历史上,在野兽众多的年代,“撵雀”的同时猎捕走兽,“撵雀”结束后将所得猎物集体分食。由于当时山林缩减,不可能获得足够的猎物,于是改为宰羊,在公共场所公共享用。
[vi] 霍布斯:《利维坦》,商务印书馆,年版,P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