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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限的选择 第五讲
张五常
有学生问我,我的兴趣这么广泛,而每样都能做得这么好,应该怎样才能象我一样。我当时的答案就是首先你要知道自己的兴趣在什么地方,其次要知道自己在那方面有没有天分,第三是要去尝试。
在问题方面可以有奇才,可以高傲,但你要知道自己差在哪里,这是很重要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秦始皇认为有很多次,但我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在这一生中如果不去做,你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如果有兴趣,而又有天赋的话,你就可以试一试,客观地衡量自己。
我喜欢的东西大多都是在手上可以操作的,写篇文章,或是写篇书法,或者是经济理论,我希望都是手可以摸得到的。假如手上拿不到的我就没有那么大兴趣了。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兴趣,有人对打麻将很有兴趣,但我不感兴趣,因为它不能够拿来自己欣赏,我是有点自恋狂的。自己做完一件东西,那种感觉是很好的。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步骤,一些作品可以有机会保留的,在关键的时候就要搏,拼搏是很重要的。
一方面你知道自己是沧海一粟,另一方面你也知道自己难以再有来生,所以到了关键的时候就要杀气腾腾,要杀气腾腾。
好象几年前,我拿着相机到九寨沟的黄龙洞,三天时间里我就拼命干,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呢?刚下完雨,水很多,瀑布很好,当时招待我的官员给足我面子,一早就送我进公园,接着太阳出来,光线很好,树很好。我所以就连着几天拍。
当我第三次到黄龙洞的时候,下大雪,已经说明是封山了不能上去,但我们还是爬上去了。上到山顶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阳光普照,突然间天气转暖,在树上的雪开始融化,闪闪发光。我带的相机是最适合拍这种相的,因为我自己发明了一种拍照的方法,上帝帮我的忙,但是上边氧气不够,那我就拿个相机,一个小时拼命奔跑,照了十几二十张雪景,前无古人。这种事你们做得到吗?到了机会来临时,所有条件都齐备了,我有个助手在旁边,帮我打光和背着相机,当时的气氛我还记得,100分,哪里找到这么好的景色,雪水刚刚融化,象冰一样,整个山头闪闪发光,哪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种机会每个人都会遇到,就象我写《佃农理论》,人人都说好,芝加哥出版社印的,我到芝大出版社签了出版合同,然后就再拼一年(才出版),你怎么解释我那么拼命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所以想有成就是不难的,关键是要拼命,在适当的时机拼命,不适当时就不要拼。现在到我这个年纪,要拼就拼书法,因为我看到自己有机会写到自己最好的境界。有些自己知道不行的东西就不要勉强,有人自己知道不行还是勉强去拼,那是很蠢的。
所以你要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有成就,就象要我一样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就会去多做尝试的。那种满足的情感,说不出来的。
我在1969年开始研究,就是今天我要讲的公司的问题。因为我在1968年时不明白科斯说的是什么,1969年我就下工厂研究,一直研究到1981年科斯退休时,他叫我为他退休写篇文章,我就写了那篇《公司的本质》,我当时不认为自己能写的,1968年我开始搜集资料研究,1981年开始构思,1982年初,二、三月份,我开始坐下来写,用稿子,墨水笔。一直往下写,到底写了多久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我写完,还没有打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篇文章可以传世,我就在那儿仰天大笑。
科斯在1937年发表的文章,其实是很重要的,但为什么会有很多是错的呢,他是从1931年开始写的,当时他只是27岁,27岁的年轻人对世事了解不多,太年轻了。他说市场上边有价格的指导,有时花生价高,我就种花生;看到水果价高,我就改种水果,这是从斯密的传统过来的。但在公司里边,一个工厂里,那些员工是受老板或经理指导去生产的,他没有价格为准则的,老板和经理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为什么这些人要去做奴隶呢?科斯的解释是对的,但是他说得不清楚。他说是因为有交易费用的存在,市价不是那么容易认识的,所以公司代替了市场。公司代替市场就是在那一个出现的概念。
我们再重新分析这个问题,我是一个员工,劳动力是我自己的,我可以自己去卖花生,也可以去开个小生意,但是我不这么做,我去打工,去接受你的指挥,甘愿做奴隶,我可以不做,但我心甘情愿去做。
所以这又回到我们开始的问题了,他心甘情愿去做,你说你不让他做,他也不接受。那他心甘情愿去做,第一个明显答案就是他替人打工收入要比卖花生高。科斯说没有价格的存在,与其到市场上做工,不如找个老板(打工)。
这个问题,我回香港大学教书的时候,上班两个多星期,有个同事想申请做高级讲师,我是他的上司,要参加他的升级评定,在坐的还有其他教授和同事,而这个同事我不太熟悉,因为我只来了两个星期。
我就坐在那儿,他是做Input output分析的,Input是投入,Output是产出,也就是投入产出分析。因为我是系主任,是他的直接上司,不可以不问他一个问题,于是我就问:你在街边小孩替你擦皮鞋的时候,擦得很好,你给他一块钱,那这一块钱究竟是买他擦鞋的生产要素呢,还是买他擦鞋的服务?这一块钱是买他的劳力,还是买他把皮鞋擦亮的光泽?
他怎么都回答不出来,等他离开以后,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怎么这个博士读了这么多年,这么蠢呀。我说他并不蠢,你去哈佛大学问那些教授,没有一个知道答案的。
正确的答案是,这一块钱,既是用来买擦皮鞋的鞋油,也是买小孩的劳力,是没有区别的。如果要有分别的话,是要有一个人来雇佣这个擦鞋的小孩,给他付时间工资,让他擦鞋,他擦了以后,公司再收你一块钱,这就有两个市场存在了。一方面,我给你五块钱一小时,另一方面,我收擦鞋的人一块钱,这就是生产要素市场和产品市场。
但这两个市场不是那么容易分开的,在香港50年代中期,那些人在家里穿珠仔,一件件算,有人把小玻璃珠,线和图案交给他们,他们就去穿,逐件算,一件件看过满意后就付钱。那这些做好的珠子再交给英国的商人。
这不是以时间算工资,而是以产品逐件计。这个代理人或者经理人,或者叫监管人,他始终是个中间人,今天我给你珠子穿,一件件买回来,一件件算钱,然后又要销出去,作为中间商是有风险的。
什么是劳力市场,什么不是劳力市场?科斯说公司的形成是代替了市场,这也是对的,只是一种合约替代了另一种合约。如果以时间工资算,然后再逐件卖出,那个性质是不一样的。但是时间工资只是一个产出的代替,它本身不代表价值。
你请人做事,按小时来计算,如果他偷懒就做不出很多东西来,假如是逐件算,他就会做多些给你。如果以时间算,就要监管到时间,偷懒是常事,那为什么不逐件算呢?(因为)逐件算有时是算不到件数的,你去看看成衣工厂。全部都是逐件算,领子,袖子,扣子都是逐件算,然后把它们凑在一起。
有些有创造性的(工作),比如说设计,你说逐件算的话,那怎么算呢,有些垃圾设计。所以有些逐件算的工作代价太高,市场就开始发挥作用。任何市场都是有时间工资的,也有监工,监工的人会核算一小时能生产多少件,然后按时间付钱。在工厂接单的时候,我这里有个订单,一共多少件,你做不做,你做的话就自己去分发。假如你是件工的,不需要找人监管,但太琐碎的工作,就要按时间来算。因为怎么算件工呢?比如说泡杯咖啡,打一封信,或者接个电话,如果逐件订价的话,还不如用时间来算。但以时间来算的话,做得散漫是常见的。你如果按件数算,他又会变快,但可能质量就粗制滥造。
也就是说你把付钱的方式改变,他(做事)的变化就不一样,而监管的方法也很多。
你现在回到公司的情况,什么叫做“公司替代市场”?没有替代市场,只是一种合约替代了另一种合约,以时间合约替代件工合约,或者是件工合约替代了市场中间人的合约,全部都是可以代替的,为什么会有替代呢,就是因为要减低交易费用。
所以最近我对新劳动法批评很厉害,就是因为新法限制了合约的选择,假如不改的话,经济是没有办法发展下去的。哪有这样的法律设计,完全都没有经过大脑的。就象是美国,美国早就说件工不合法,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最低工资够高,工人一看按件工做还赶不上最低工资收入,那就说件工不合法。如果有一天中国的最低工资够高的话,件工也会变成不合法的。
来看中国的情况,在90年代后期,通缩得很厉害,但失业率很低,为什么很低呢?因为合约选择自由。美国30年代经历的经济大萧条,不是课本上所指的货币政策失误那么简单,而是因为那时最低工资很高,然后福利制度很多,件工又是非法的,结果搞得经济大萧条,失业率最高达到30%。
假如90年代后期,中国有这些制度存在,那么至少有15%到20%的失业率,但是当年只有4%,就是因为合约选择够多。不适应市场的(工资)合约,它会自动调低的。老板接个订单回来,我要做这种玩具,做多少件,把模板做出来,对工人说,公司就是要赚这么多,我的厂房、折旧等成本至少要多少,其他的你们怎么算就怎么算。那些工人不是不讲道理的,他知道你赚的就是这么多,自己的工资应该是多高。
所以这方面带出来很多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叫做产品?什么叫做一件产品?有些你以件工来算,一个产品里要分几十个部份,三四十件,缝一件衣服要几十个步骤。如果以时工计算,可能做好一件衬衫就是一件产品。那么对一件产品,你首先要知道公司的形成,定价的费用是多少,然后你才知道产品市场。
所以象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论,很有名的,很多人都奉信的。但是我说,在瓦尔拉斯的理论里,产品的种类有N种那么多的话,那相对价格就是N-1,你们都知道这个理论。但是瓦尔拉斯又说,假设交易费用是零。如果交易费用是零的话,你怎么可能知道N是什么东西呢?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一开头就错,结果全盘皆错。书上的方程式再怎么好看都没有用。
你不知道交易费用,就决定不了N,决定不了N怎么推出后边的东西来呢?所以这是一个笑话。在课本里就有很多这种笑话。
课本里说的公司里论,就是所谓的产出理论形成的成本曲线,这是没有理由的。我们现在回到最基本的问题,课本里说有一个产品市场,有一个生产要素市场,任何书都是这么说的。我读本科的时候,就搞不清楚怎么分别它们,老师们都以为我发神经。等我到了研究生的时候,我更分不出来,假如你看过我那篇《公司的合约本质》,(就知道)怎么分哪?在件工上边的问题,我就是不用工资制来看,我说的那个擦鞋的例子,我重复说那个擦鞋的例子。
我做老板,给他(擦鞋小孩)五块钱,然后擦鞋的我每人收一块钱。这里并没有两种市场,而是同一个市场,只是两种合约而已。
所以我看科斯讲产品市场被公司替代,我看来看去都不明白,所以很多人以为科斯这个说法是没用的,其实是有用的。我到最后是怎么解决这个答案的呢?是在1975年,我正好在那儿擦鞋。我坐在一只木箱上,跟小孩讲好价,两块钱擦一对鞋,这个小孩就开始擦我的右脚,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孩来擦我的左脚,我说怎么给钱呀?那小孩说,一人给一块,那没问题。
后来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两个小孩互不相识,合作得又这么默契,我当时就意识到,这就是科斯所说的产品市场。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交易费用够低。如果我不是穿一双鞋,而是穿一只鞋,一只靴子,这个市场就不能成立。可能那样中间人一想,还是付时间工资算了。
这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现实。我当时就意识到,这(种合作)就是科斯所说的市场,而其他的任何合约都叫做公司。
但科斯跟我又有不同的地方,我在60年代后期,70年代初期做蜜蜂的研究,我说现在一个果园的主人请养蜂的人在授粉,那到底是一间公司还是两间公司呢?他不能解释。现在他同意我的看法,公司是分不开的,你们说是一间公司还是两间公司?在债务方面当然可以分开,但是在产出方面怎么分呢?
我是问过果园的主人,也问过养蜂人,如果你把蜜蜂一箱箱租给我,租两个星期,你收租金。很多人认为这是两间公司。但如果我请你来,付你工资,很多人就认为是一间公司。有什么理由?为什么合约变一变就能改变公司的数量?假如我是跟你分帐,那又怎么算呢?
这种公司是没有办法分得开的,就象商场里边,每一个商场里边都有几十家公司,所有的收据都用一家商场的名字,那是不容易分的。
在中国的情况更不容易分,现在工业是物以类聚,供应都一起发生。我接个订单来做,然后打个电话分给另一家工厂做,这是很便捷的事。比如说一家鞋厂经营出问题的时候,一连串的支持工厂都会出问题的。那怎么算,你怎么计算一个公司的边界到哪儿中止?是界定不到的。
所以公司的问题,就是合约性质改变不同。可能用时间来计,可能是分账,可能是分红,总有各种办法,可能是承包,种种办法。
有兴趣而重要的问题,就是合约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安排。这才是重要的。
为什么会有不同合约?不同合约带来的效果会怎样,这是很重要而有趣的经济话题。至于公司是不是能够分开,并不重要。不同市场其实并不是市场不同,只是合约安排不同。
这么多年的经验,是有选择的问题。市场的存在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起的,而不同的交易费用,才会导致不同的合约选择。
以时间工资,或者不是以件来计的(合约),科斯认为不是市场,其实还是市场,只是换了一种合约。这种合约的选择,就是为了要减低交易费用。
所以北京的朋友们搞新劳动法,完全不理解,你要“劫富济贫”,要用其他的方式去做,不要阻止合约的选择。你要找些人开刀,首先要让他们有钱再开刀,不要那么蠢。经济不发展怎么开刀呢?这就是对经济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以前的课本都搞不清楚,说这边是产品市场,那边是要素市场,其实都是同一个市场。
其他问题我想讲一讲,公司的理论讲几个小时都没问题,这里只是大概讲讲。下边我要讲我即将发表的文章。它是从公司理论开始,来看看中国的经济制度。这从本质上就是公司理论的一个变化,是科斯叫我写的。他对这篇文章很紧张,昨天才寄信给我,说要等我这篇文章出来再谈。
中国的制度是很神奇的。在新劳动法出台之前,中国的制度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制度,我认为是人类最好的制度。如果不是这么好,经济发展就不可能这么快,发神经一样的快。你看看北京、上海、西安、洛阳、郑州,你们问问父母以前是怎么样的,真的好象发了神经一样。29年了,直线上升。很多人批评,说中国贪污,权力斗争,几十样。但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对他们有批评,我说你们不要告诉我中国做错了什么,我自己就能写本书出来,哪需要你们来告诉我。
你们要做的题目,不是说中国做错了哪些事,(这些事)满街人都知道。你要问的,是中国做对了什么?
这个经济奇迹是人类历史上没有见过的,那中国到底做对了什么?很多地方是不对的,满街都是不对的,你不用告诉我,我跟踪中国发展几十年,我的头脑是清楚的。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贪污了所以才发展这么快?还是因为没有法制所以发展这么快?你不能说他是乱来一气就能做得这么好。就好象说一个傻子去跳高,他什么都不会跳的,所有专家都说他不会跳,姿势又难看,跳法又不对,没有一样是做对的,但是他一下跳了八尺高,世界纪录,那你就要问,他什么地方做对了?这就是我们对中国要问的。
所以中国的问题,也就是我解释的中国问题,不是说有贪污这些东西,有贪污的现象,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是我身为经济学家,个人归个人的事,科学归科学的事,我就是要问做对了什么地方。
美国有一帮笨蛋,说中国是因为贪污才变好的,那这么多国家贪污又没见经济发展好的?印度贪污那么厉害。你再看朱容基90年代开始大手削减贪污,正值经济高涨,那你的贪污理论从哪儿来的?
中国创造奇迹真正的问题所在,还有半个小时讲这个问题,我为这个问题搞了三四年,终于找到答案了。让我休息两分钟,后边的内容你们要仔细听,要然不你们听不明白的,那是“中国的秘密”!
我原来的这篇文章,就是叫《中国的“达芬奇密码”》,科斯说这个题目不好,那我现在就改成《中国的经济制度》。
我的老师阿尔钦,他一直对我的影响很大,他说在资源缺乏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竞争,这种竞争一定是在一定制度下的竞争,等于是竞争的游戏规则,也就是产权制度。
而今天我再发展一句,也就是比他多走了一大步。我的见解,就是在有竞争的情况下,在大家竞争,资源缺乏的情况下,(竞争)行为是一定要受到约束的。
如果行为不受约束的话,就会有租值消散的问题。约束行为的,与其说是产权制度,不如说是合约制度,任何合约都是约束行为的。
大致来说,私有产权(制度下),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大家互相遵重,这是约束;第二种,就是论资排辈,在旧中国有行政级别,卫技多少级,你们都不知道的,行政多少级,很多级别的,那也是一种约束竞争的机制。
中国的改革是很困难的改革,它的关键就在于要从过去以等级排列权利的制度,转变到以资产排列权利的制度,也就是现在的制度。
现在大致是以资产排列权利的制度,以前人人都是无产阶级,既然都是无产阶级,那就资产平等,但资产平等了,人的权利还是不平等,那怎么区别?所以当时是以等级特权来排列权利的。
所以中国的改革,是要从等级特权排列,转到资产权利排列。比如说一幢房子,你投资在里边,那(处置)房子的权利就是你的,这是约束机制,也是竞争行为;你可以想象,如果是一种按等级排列制度下的房子的话,(低等级的人)几乎是没有权利的,怎么转过去呢?
很多细节,现在我先不说,大致上是经过承包合约转过去的。我当年曾经建议,在1985年的时候,我建议把所有权跟使用权分离,所有权可以是国家的,使用权交给个人,而这种承包合约,就是将使用权交给个人。
我有能力,你将公司的使用权交给我,承包给我,就是承包责任制。这个承包责任制是从公司转变出来的,所谓的大包干。我在香港大学的时候,有个同事叫蔡进华(音),在做这方面的资料研究,分析得很细致的,从人民公社开始搜集资料,一直搜集到1998年,承包合约转变是怎么转变的。
我当时要他把资料给我看看,他很阔气的,把所有资料全部给我,我一个星期之内写篇论文,叫做《从大锅饭到大包干》,一直跟下来。所以我对承包责任制是很清楚的,从人民公社一直跟下来,层层转下去。
农业开始出现(承包合约),而工业有了进步。我是1985年开始研究工业问题,那时深圳派了三个人给我。所以我说中国是没有秘密的,你说中国有什么秘密,我不相信,起码对我没有秘密,我要所有的承包资料,要什么给我什么,那是在1985年。
但我那时做不出来,因为转变得太快。其中在工业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资产会贬值,它不象农业那么简单,工业资产会贬值。政府跟承包工厂方面,经常吵架,怎么样再投资,怎么样承包,都是一步一步走,那时候就吵得很厉害。
到了1986年的时候,北京首钢请我去研究他们的承包合约,我也算满伟大的,就住在工厂宿舍里边,厕所和洗手间全是黑的,我是卧薪尝胆,在参加讨论的时候,我发言,就叫他们两权分离。我说不要管其他的,就两权分离吧。
讲了以后,到2002年,十六年后我去中央党校演讲,当时的商学院院长来接机,他说你当年(在首钢)做报告的时候,我也在下边听,你讲完之后,就有领导上来讲,说你们根本不要相信张五常说的东西。
那位院长说,十六年前你讲话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十六年后中国会有今天的发展。那些老一辈的,对中国改革事业是有很大贡献的。
工业的承包基本上是失败的,到了后来,到90年代后期,那些亏钱的工业(企业),基本都卖给民营了,然后因为地价上升有了钱,就有钱付给工人。其他那些赚钱的工业,政府说我要保护的,但是从1983年开始,83、84年左右,工业上就出现了层层承包的现象。也就是香港所说的“判上判”。你接了单不做,交给另外一个人,他又把它分包出去,可以派很多层。
神奇的开手是在80年代后期,北京将工业上的层层承包合约,层层责任制,在工业上用是失败的;农业用成功了,但农业没有层层承包。
(北京将这种承包制度)用到地区制度上去了,就变成地区的层层承包合约。那么这种合约一共有多少层呢?第一层是整个国家,北京话事;第二层是省;第三层是市;第四层是县;第五层是镇;第六层是村;第七层是户。总共七层,层层承包制就搬到地区去使用。
(这种制度)你到地区去问是问不到的,如果他告诉你这是国家机密的话,那是糊弄你。因为我中国有很多朋友,我的朋友说中国是没有秘密的。
如果你看那些政府文件,你是不会知道这是从以前的层层承包制变出来的。(这种承包制度)上下相连,一层层承包;左右不连,所以左右就产生了竞争的情况。哪一个层面是竞争得最厉害的呢?县与县之间。
中国经济的权力,最高权力在北京。但发展最快的、最具经济实权的,不是北京,也不是省、市、镇、村、户,就是在县里。中国大概有2800多个县,都处于不同水平。
为什么县有这么大的权力呢?因为土地使用的决定权是在县里,土地怎么使用是由县来话事的。既不是省、市,也不是北京话事的。北京只是偶尔给些指导,颁布一些法令管制。
在我的那篇文章里就提到,北京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他们做对了,却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搞的其实是一种企业制度。
他们搞的地区承包制度,是由县来决定土地使用权的。那在政治层面上,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制度呢?80年代开始推广的承包制度,不是指农业,实际上是指地区承包下去。全国有334个市,2860个县,这些县大部份叫县,有的不叫县,但也是县的性质。谁有土地使用的决定权,经济决定权就在谁的手里。
这些县跟市之间是联系起来的,但县跟县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于是就形成了地区竞争,大家都去抢生意。我是1997年去参观昆山的时候,就感到竞争的激烈了。我是怎么感受到竞争的激烈呢?你们不知道中国地区之间的竞争激烈是很少见的,苏州抢到一个大客户,福州马上就派美女去了。你们看过有的县举行选美比赛,选出来的美女就负责去招商和公关,还被全国骂,其实他是很委屈的。
有的县30万人的规模,有600到800个人在外边招商拉投资,他给你一块地,让你到他那儿去开工厂,去投资。都是很清楚的,做生意要牌照,他派人帮你去办,你不喜欢市区肮脏,他帮你建个池塘在那里。他们都拼命去找生意,权利界定清楚,他们就去竞争。
这种竞争的利益是什么呢?他们的增值税是全国划一的,但是增值税不是资产增值,而是生产成本增值,大概全国都是17%。
工厂产出的17%是增值税,而县收了这17%以后,要上缴75%,自己收25%。县在增值税上有4.5%的收入,这是县的。
而在土地收入上,这就不是固定的了,在一些地方卖土地给工厂后,县里占(卖地收入)的75%,而在拉投资客的时候,又会再分。长沙的客多,我这里客少,许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假如增值税多的时候,你看很多坐飞机招商的客户消费,很坦白的。而如果环境不够好的,北京就会多帮一点。县里会派很多人四处去招商,发展竞争很激烈的。
县在这种招商开发的过程中,先要从农民那里把地征上来,然后招商开发工业,然后就抽税。这种开发的成本不低的,有很多地方很难做,因为他收地的补偿相当高。我算过大概补偿费用,是农地所值的三至五倍,所以农民也愿意跟政府达成协议。但是政府中的人有些在其中抽钱(贪污)是有的,还有的欠钱不发的。
县里把土地收回来,他要把土地改进,要水、电、气、电话、马路、街灯等等,政府的成本大概每亩要投入6万元,这算是便宜的。现在国内一个普通的工业园区,厂区里铺的水泥比美国的工业园区的水泥(品质)还要高。街灯、绿化也比美国要高。而其中高级的,象苏州工业园,那是全世界最好的。
因为县是要做生意的,他要算这笔账,如果他投资亏了钱,那什么都没得做,相当于白投资,所以他们一定要研究怎样发展工业。
其中有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挠了我很长时间。他抽的是税,抽17%的增值税,那这究竟是算税还是算租呢?
我认为应该是算作租的。在中国古时候,跟欧洲古时候是一样的。但是中国抽这17%是租而不是税,它主要就是不管你工厂赚不赚钱都要给我17%,只要你开工就得给我,这其实是租金的概念。
所以实际情形是,你生产投资的钱就相当于地价,然后你生产租金要付,但这个定义困挠了我很长时间。因为如果这17%是生产租金,那不就相当于分成,那(整个制度)不就相当于佃农制度?
佃农理论我是专家,写过很多理论,但是我知道,有效率的佃农制度,它的分成比例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一块土地,不同地点的分成是不一样的。以前我做佃农理论时,就知道他们是允许分成不同的。因为不同土地的收入效果不同,分成也不会一样。
但这个问题,中国的增值税是全国划一的17%,没有改变,这就有问题了。如果这是租而不是税的话,为什么不能改变呢?如果不能改变(效率就不可能提高),为什么会发展得这么快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个月,突然间我想到昔日研究台湾佃农经济时一个注脚曾经说过,如果是租值不变,那效率就低很多,但是如果地主可以自由提供资金,也能产生有效率的效果。我想到这个注脚,马上把它翻出来,我也曾经分析个这个注脚,指出过它的分析有不对的地方。
然后我就找县里边的朋友,问他们对来投资的工厂会给什么好处,当时的回答是很明显的,地价本来是3万元一亩,可以跌到零,甚至是负值,每个地方不一样。他说如果你的投资大,发展有前途,我不但不收地价,还可以把收了的增值税退回给你。
那你的地价如果跌到负值的话,虽然增值税17%还是全国不变,而各个地区给的回扣都不一样(相当于可变分成),我突然之间就看清楚了整个中国租值的问题。
一个很明显的就是超市,在中国的大商场和购物中心,全世界差不多都是如此,是一个老板,把摊位租出去,每个人的租金都不一样,有的便宜,有的很贵。生意好的就收得便宜些,有的甚至商场还替你装修,收了租金以后,商场老板再加一个百分比(的分成)上去,有这种情况。
固定租金加一个分成收入,这种购物商场的形式,跟县的形式就差不多。中国2860个县,就等于有2860个这种商场。都是卖同样的东西,竞争是很多的,县是要交钱给上边,交钱给市,市交给省,省交给中央,于是这种竞争压力就比商场跟商场之间的竞争更大。因为上边收了75%的部份,如果下边不竞争的话,他们怎么收得到钱?所以下边的竞争越激烈,上边的收入越多,所以上边不仅是允许竞争,而且要强逼你竞争,监管你要竞争。
所以从中国的经验来看,是有点难以置信的,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他是全民所有,但把使用权下放,使用权给你之后,承包合约上说得很清楚的,使用权给你,但你要达到我的要求。
你卖一幅地,就要做到让地价上升,你拿了地的使用权,就要用好这块地。在90年代后期,物价跌得很厉害,地价也跌得很厉害,很多人投资就是买了块地,什么也不做,以为可以得益,其实都是没用的。
从2000年开始通胀上升,地价也上升,那些县就纷纷收回那些地,很多投资者叫救命。到2003年开始,竞争白热化,整个中国的经济发展也是快得不得了,大家都要斗快,因为它有竞争。
这种承包跟外界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在外面的世界,只要做生意,就要界定产权,这个产权是你的,做不做都是你的了。你成立一个公司,再签合约也是如此。中国不是这样的,你签了承包合约后,我给一块地你,你做这些工业,如果你不做或者做不好,他就再请人,再签合约,中国就是这一招。承包合约上说得很清楚你要做什么,你如果不做,我地就不给你,整个国家都是这么做的,上下相连,左右不连,经济就搞起来了,这也就是中国经济发展这么快的原因。
这种发展模式让我学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私有产权无疑是有利于发展,但有了私有产权,有了钱,有了地,你的合约安排怎样,是非常重要的。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