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上世纪80年代，在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里读到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的长诗《海滨墓园》，很震撼，不仅是诗歌本身带来的，还有西方“墓园文化”给我带来的震撼：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金石交织，树影憧憧，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西方人对待“墓园”和中国人对待“坟场”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前，提到坟场，立马觉得阴森森的，是个鬼魂出没的恐怖地方。除了给死去的亲人扫墓，没有人会去参观坟场。慢慢地，我们也开始接受西方的墓园观念，各地兴建“文化陵园”，硬件上差距不大了，但本质上，和西方的墓园文化不是一码事。 巴黎有三个主要公墓：拉雪兹神父，蒙马特，蒙帕纳斯。以拉雪兹神父公墓最为著名，所葬名人也最多。我选择去了蒙马特公墓，为芭蕾奇才尼金斯基。这是我第二次特地去寻找祭拜一个人的墓，第一次是去日本镰仓寻找小津墓。 从圣心堂步行二十多分钟，走过高架桥，左拐，下梯，即是蒙马特公墓入口。“我喜欢这地点，这里金石交织，树影憧憧”，巴黎的7月上旬，凉爽晴和，走在墓园里，如同走在提前到来的秋光里。因在入口处从工作人员那里拿了一张标示图，很容易找到尼金斯基的墓，一尊彼得鲁什卡雕像坐在那。彼得鲁什卡是尼金斯基扮演的几个最重要角色之一。他的另几个舞码《春之祭》、《天方夜谭》、《牧神的午后》和《玫瑰花魂》，也绝佳。尼金斯基一生坎坷异常，在舞台上只有短短十年光景，却成为西方舞蹈史上最让人心醉神迷的永恒传奇。三十岁后，进进出出疯人院，度过残生。留下的日记，几经周折，被名为《尼金斯基笔记》出版。 几天前，我去了罗丹美术馆，找遍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罗丹为尼金斯基塑造的铜像。问工作人员，答：这尊雕像没有展出，在仓库里。估计罗丹作品太多，轮展，只怪自己没撞上好运。关于罗丹为尼金斯基造像的故事，有几个不同版本，不管故事如何衍生附会，罗丹的尼金斯基雕像确实抓住了这位天才舞者的神韵，一看就知是尼金斯基，不可能是别人。其实，我希望尼金斯基的墓碑前能立着罗丹的这尊作品。
在蒙马特公墓，还顺带看了导演特吕弗、作家司汤达、画家德加的墓。特吕弗的电影《四百击》有划时代意义，我则更喜欢他的《朱尔与吉姆》（又名《祖与占》 ），男主角在咖啡馆空等一场，看得我直跺脚。“三人行”题材的电影，没有一部拍得比《朱尔与吉姆》更意味深长了。女主角让娜·莫罗哪怕仅凭这一部电影就可流芳百世，何况她还有一长串经典名录。老太太今年八十五岁，时不时有点消息出来。几年前，我还在弗朗索瓦·奥宗执导的《弥留的时光》里见着她，宝刀未老。 墓园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几乎人手一张“寻宝图”，寻找各自的偶像。一位老先生来来回回在找一个人，似乎总找不到，我趋前问他找谁，他说物理学家安培（Ampère），我和他一起按图索骥，却久久不得。墓园找人，很奇怪，顺时一眼望过去，就见目标；不顺时，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 再说巴黎的公园。巴黎大大小小的公园不计其数，去之前就已锁定要去拉丁区的卢森堡公园。喜欢卢森堡公园里随处摆放的绿铁椅，还有里面的气味。一阵风吹来，尽是树木花草的香气。我在里面走走歇歇，逗留半天。法国小说，经常提及卢森堡公园。譬如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盛澄华译本），第一节小标题就是“卢森堡公园”，其中写道：“每星期三下午四时至六时他的几个同学惯在公园中临美提契喷泉的小道上见面。他们谈论艺术，哲学，运动，政治与文学。裴奈尔走得很快，但当他经过公园的铁栅时，瞥见俄理维?莫里尼哀，他立刻就把脚步放慢了。”我的卢森堡公园情结，肯定与这本《伪币制造者》有关，裴奈尔与俄理维的友情和误会，深深触动我，是我青春时代体验到的一件大事。隔了三十年时光，走进小说的场景，恍惚中看到：裴奈尔经过公园的铁栅时，瞥见俄理维。来巴黎前，我重读了《伪币制造者》，领悟到人生有那么多的错过与遗憾。晏殊有词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真要落 实到这种境界，谈何容易。 上海复兴公园是座法式公园，我每次去上海，若时间充裕，喜欢去逛逛，顺便在后门雁荡路上的“味香斋”吃碗地道的上海面。去了卢森堡公园之后，对复兴公园兴趣就淡了很多，人很容易被更好的东西“收买”。这是幸还是不幸，难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