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愚蠢”吗?张五常说:“可惜林前辈不明白一百年后经济学者才弄清楚的货币理论,所以他的分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其实,林则徐并不像张五常所认为的那样“愚蠢”,那么的“失之千里”,尽管他当时未必不明白现在的货币理论。
18世纪20年代,英国殖民主义者开始经营万恶的鸦片贸易。鸦片贩子把鸦片偷运到中国,每箱毛利最高时可达1000银元之多。巨大利益的驱动,使西方殖民主义者将道德与良心抛到九霄云外,不遗余力地从事鸦片走私的罪恶勾当。大量鸦片的输入,造成中国白银大量外流。从19世纪30年代起,英国每年仅出售鸦片就从中国掠走白银高达数百万元。据估计,1840年前的20年间,中国外流的白银折合银元(银元1元,约折合白银7钱2分)累计当在1亿元以上。中国对外贸易的长期优势被打破了,使当时中国由200多年来的出超国变成入超国。
林则徐见势头不好,上奏道光皇帝,说银两外流会穷国,并激愤地说:对鸦片烟毒泛滥之事,“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65)
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并不认同林则徐的观点,他认为,“林则徐说银两外流会穷国,是不对的。问题是银两是当时中国的主要货币,这外流使货币量减少,导致通货紧缩与经济衰退。要是中国当时懂得改变货币制度,像太平天国那样大的灾难可以避免。”他还表示遗憾:“可惜林前辈不明白一百年后经济学者才弄清楚的货币理论,所以他的分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学术上的老人与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历史当然是无法假设的,但客观地讲,林则徐并没有像张五常先生所说的那样愚蠢,那么的“失之千里”,尽管林则徐在当时不一定明白现在的货币理论。五常先生对林则徐的指责,同理论与实践相背离。
衡量一国贫富程度,按照现代的观点,一般是国内生产总值(GDP),而GDP是用本国货币衡量的。在主要货币为白银的清朝,白银的外流,从表面上看,对GDP没有什么影响,因为GDP指的是一年的总产出,白银只不过是衡量产出的尺度。我猜想,张五常先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但是,这只是从极短期限考虑问题。
白银大量外流的结果,直接造成了“银贵钱贱”的加剧。所谓“银贵钱贱”,是指作为货币的白银与铜钱的比价失衡,银价越来越高,铜钱越来越贬值。清政府规定,农民缴纳赋税,折银征收。农民和手工业者平时出售产品所得的均为铜钱。大量鸦片输入前,1两白银约合铜钱1000文。到了19世纪30年代,要1600多文铜钱才能折合1两白银。这样,假如说过去农民卖100斤粮食可缴纳税银1两,如今农民至少要卖160斤以上粮食才能缴纳税银1两。农民的实际负担无疑比以前大大增加了。中小商人在经营中也多是赚取铜钱,而缴纳赋税则需折合银两,无形之中负担增加了百分之五六十以上。
白银外流、银贵钱贱的另一个影响是:各地银两短缺,拖欠应该上缴国库银两的现象日趋严重,这又必然影响清政府的财政收入,以至于清政府有时支付军队粮饷也感到困难。进而,造成了市场萧条、工商业萎缩。
一定时期的社会购买力是有限的,手中的钱用来吸食鸦片的多了,用于购买其他物品的钱必然减少。林则徐经过社会调查后记载了如下的情况:苏州之南濠、湖北之汉口,皆商业比较发达之地,“近来各种货物销路皆疲,凡二三十年以前,某货有万金交易者,今只剩得半之数。问其一半售于何货,则一言以蔽之,曰鸦片烟而已矣”(《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65)。南濠、汉口如此,其他地方,特别是江南商业比较发达的地区,受到鸦片泛滥的影响应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也就是说,白银大量流失,实际上抑制并减少了有效需求。而众所周知,被誉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的凯恩斯,他的理论体系中,“有效需求”是枢纽性概念。他用这一概念去解释萧条,认为有效需求不足,是因为货币购买能力不足,并由此导致了萧条。
白银外流导致通货紧缩与经济衰退,也就是说GDP缩减了。显然,我们可以说,“银两外流会穷国”,这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无可挑剔。
在银两是主要货币的制度下,出现经济衰退后,五常先生认为可以用“改变货币制度”的措施避免,但翻遍了五常先生的全文,我没见到下文:货币制度到底该如何改变?我的看法是,改变币制,在当时有两种途径:一是废除白银作为主要货币的制度,改为纸币;二是还是以银为主要货币,但采取贬值的办法(这是美国货币主义的观点),或者改货币地租为实物地租(唐朝韩愈的观点)。
前一种做法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在国际金融制度得到高度发达以前,对外贸易发生入超(对外支出大于收入)的国家,必须用现金来弥补这个差额,而国际收支的主要部分是进出口货物的价值。各个贸易商是进行买卖货物为自己牟利。从进口货物获利的可能性,取决于国内外对外国货物的需求,从出口货获利的可能性则取决于国外市场上国产货的价格。将一个国家在一年中的全部交易进行总计,我们会发觉,进口货和出口货的价值大部分会互相抵消掉,但是没有一个机构使它们恰好相等。当全部进口商欠国外卖主的钱大于出口商从国外买主挣得的钱时,就整个国家来说,产生一个付款大于进款的相应超过额。国际间唯一可以接受的现金形式是金银,因此,“国库空虚”,白银外流,乃是贸易收支出现赤字的征兆。
再看第二种办法。按照现代货币主义学派的观点,这其实是最有效的措施。但是,在白银为主要货币的时代,以及当时清朝的情况,货币政策面临两难处境。如果在货币贬值的同时实行实物地租,将缓解白银短缺的危机,对农民利益也将做出较大程度的维护,有可能使经济走出通货紧缩的境地。但是,鸦片贸易不禁止,这种政策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作用。因为,鸦片是一种“上瘾”的毒品,只要沾染上,在当时的医学水平下,几乎没有戒掉的可能(在目前的医学水平下,情况似乎也好不了多少)。而鸦片就如同瘟疫一般,泛滥的范围将越来越广阔,于是需求量持续上涨,无穷无尽。白银也就不断外流,若长江之水,绵绵不绝。鸦片战争前,“直省地方,俱有食鸦片烟之人,而各衙门为尤甚,约计督抚以下,文武衙门上下人等,绝无食鸦片烟者,甚属寥寥”(卢恩溥:《刑部折奏酌加买食鸦片烟罪名》,《史料旬刊》1930年总第3期)。情况严重到:……上自官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女、僧尼、道士,都在吸食鸦片,置办烟具,为市日中。(参见黄爵滋:《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疏》, 载《中国通史参考资料·近代部分》,中华书局,1980)鸦片烟毒也逐渐蔓延到农村,一些省份不仅有进口的鸦片,也开始种植生产鸦片,祸及面更加广泛。
试想,在这种背景下,货币政策能有多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