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1989年五四70周年,没有发表。19年后拿出来,仍然没有过时,这说明了什么?
自由的心灵——五四的文化精神*
陈力丹
近几年每逢五四,科学与民主这两个口号出现的频率会突然陡升,五四一过,一切照常。科学只是在力量的意义上被敬畏,而民主又只被理解为政治工具。尽管如此,这两个口号一年能被重复一次已实属不易。早几年,不是还得讲什么与工农相结合是青年运动的方向吗?五四70周年了,我不再听旁人讲什么,而真的去翻了翻陈独秀、李大钊这两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的全部作品集,一种被人耍弄的感觉油然而生,真不知那些每逢五四跟着人重复讲话的人,是否读过几篇五四时期的文章。固然,科学、民主是五四时期的著名口号,但是,是什么使五四新青年们能够那样看重科学与民主?一个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让别人替自己思考的人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若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陈独秀《敬告青年》)这便是五四新青年发出的第一声呼喊,这一呼喊所体现的是一种深度的东西----人的心灵自由。然而,讲自由却是现今犯忌的的事,于是只有讲讲抽掉了自由心灵的科学与民主了。 隋唐以来,将绝大多数文人招纳入政,一向是中国传统的舆论控制体系的一部分,它致使中国的文人以仕途为惟一理想归宿,真正具有心灵自由的知识分子寥若晨星,并且多被视为叛逆。因而,中国思想文化的新陈代谢往往只发生在官僚文人阶层。在中国的词汇里,根本没有“自由”这个词,它是本世纪初,作为西方“Freedom 、Liberty”的译词,从日本传入中国的。在心灵自由的意义上,中国没有知识分子,只有文人。我们在一个时期把所有能写东西的人,不管是作家、戏剧家、新闻记者还是文字秘书,统统称为“笔杆子”。这种现象很实在地反映出中国文人所处的位置。最近听说有人讲了,要使知识分子从老九提到第一,好是好,可是这种排座次的思维本身,依然是把知识分子看作器具的偏见的反映。 在中国最近一百多年的历史上,文人真正变成知识分子,或曰文人真正具有完整的自由心灵,惟五四前后一段。这是多种历史原因(西学东渐发生向文化方面的转变、袁世凯和蒋介石之间两大强权的空间地带,等等)造成的一次机遇。如果尊重这段历史,并且准备发扬五四伟大的文化精神,那么就应不惧怕现代自由意识,高举自由的旗帜。可惜,我们不少人还只能从“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种专制君主的心态,去理解建立在现代商品经济基础上的自由意识。即使在被称为“第四代人”的当代大学生那里,也很少有人能讲清楚他们所要求的自由究竟是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一种摆脱现有束缚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温习一下我们的前辈对自由的理解所达到的程度,是有教益的。
五四新青年所讲的自由,不是一种宣传口号,而是一种理性思考。自由被看作是个性发展和文化进步的标志。陈独秀说:“言论思想自由,是文明进化的第一重要条件”[1],“谋个性之发展也”[2]。李大钊也认为:“思想自由与言论自由,都是为保障人生达于光明与真实的境界而设的。”[3]在这个基本认识的前提下,他们要求“科学与人权并重”[4]。陈独秀说:“中国学术不发达之最大原因,莫如学者自身不知学术独立之神圣。……妄称‘文以载道’、‘代圣贤立言’,以自贬抑。”[5]李大钊对个体心灵自由的热烈追求,同样流注笔端。他写道:“自由之价值与生命有同一之贵重,甚或远在生命之上。”[6]“余故以真理之权威,张言论之权威,以言论之自由,示良知之自由,而愿与并世明达共勉之矣。”[7]
在要求心灵自由方面,他们都主张言论和思想的绝对自由,反对任何强力压制。《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对不同意见,只要不是漫骂,都留有一栏之地,用陈独秀的话说,“宁欢迎有意识有信仰的反对,不欢迎无意识无信仰的随声附合。”显然,“绝对自由”在这里是一种严肃的概念,而不像流行的“没有绝对的自由”那样毫无思想。陈、李都是有鲜明倾向的,但是陈独秀认为:“无论新旧何种思想,他自身本没有什么罪恶。”[1]用李大钊的话说:“无论什么思想言论,只要能够容他的真实没有矫揉造作的尽量发露出来,都是于人生有益,绝无一点害处。……禁止人研究一种学说的,犯了使人愚暗的罪恶。禁止人信仰一种学说的,犯了教人虚伪的罪恶。”[3]这种认识应当不只陈、李二人,而是五四时期新文化风云人物的普遍认识。请看蔡元培:“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8]再看毛泽东:“最重要的是‘我’,是‘个性’……,我们当以一己之心思,居中活动,如日光之普天照耀,如探海灯之向外扫射。”[9] 如果用现在对自由的宣传性解释,很可能马上会有人指责这种自由不要法律。然而,恰恰在这个问题上,陈独秀的思考超出了一般的庸俗之见。他指出:“法律是为保守现在的文明,现在的法律,言论自由是为创造将来的文明。现在的文明,现在的法律,也都是以前的言论自由,对于他同时的法律文明的批评反抗创造出来的。”基于这种强烈的对现实的反省意识,他认为:“法律只应拘束人民的行为,不应拘束人民的言论,因为言论要有逾越现行法律以外的绝对自由,才能够发见现在的文明的弊端,现在的法律的缺点。言论自由若要受法律的限制,那便不自由了。言论若是不自由,言论若是没有‘违背法律的自由’,那便只能保守现在的文明,现在的法律,决不能够创造比现在更好的文明,比现在更好的法律。”[10]看来,他对中国文化“静”的特点看得很透,因而用西方文化的“动”对“静”进行了一次冲击。从自身的现在跳出来,站在将来的位置上反观自身,永远认为现在需要改变,这种只有在新教传统下才可能有的意识,出现在中国五四新青年中,实在可贵。自由不再被纠缠于允许讲什么不允许讲什么,而且有了更深刻的文化意义。 这才是典型的现代自由意识,“自由的、也就是独立的和深刻的”(马克思语)[11]。如果将70年前的认识与现在流行的对自由的认识相比,我们仿佛是在从五四往前追溯式地生活。为了自由,中国有多少人倒下了,谁知活下来的人却那样地惧怕自由,自由本身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人们竭力回避这个曾经为之奋斗的字眼,总怕自由会长上翅膀飞出手心。这种心态的变化在纪念五四的时候倒应该研究一番,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一奇特现象。 五四以前,我国已有像严复那样被称为盗取天火的人,他主张“自由为体”。然而,百日维新一失败,他连自由这个词也不提了,所译密尔《论自由》,出版时书名变成了“群己界权论”,视角是对自由的限制。后来投身于直接政治斗争的陈、李,也不再提1917-1919年他们所讲的自由理论,甚至批判起以往的认识。这里绝非有责难之意,陈、李的历史性选择是中国革命的必然。但是,五四的自由心灵为什么会瞬即消逝?这个问题是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的,不然我们很可能会重演这段历史。不是吗?新权威主义、开明专制等等早在1906年梁启超就主张过的东西[12],不又重演了吗?80多年前梁讲民主不适合中国国情,现在我们又在讲这一套,仿佛中国这80年白过了似的。看来,我们是无法摆脱传统的,即使在五四时期陈、李自由心灵的深处,还可以看到中国文明的痕迹。他们对自由的认识是理性的,但同时又是匆忙的、彻底决裂式的,缺乏对中国传统的全面、深刻的批判与分析,因而再好的现代意识最终难以越过人们心底的万里长城。 那么,现在的改革在观念上是对五四自由心灵的回归吗?是,又不是。我们不能再像五四那样,呐喊几年之后便沉寂下来,我们开始为现代自由意识建造商品经济的地基。当然,自由是不能等待自然的或人为的恩惠,而要以独立的思考去追求。现在可做的事情很多,最低的要求,比如不要再去欣赏什么伯乐相马,人才不是靠某些人相出来的,人才更不是让人驾驭的千里马,人才是有思想的人;比如不要津津乐道于礼贤的典故,这类莽汉请秀才代谋的事恰恰是中国文人没有自由心灵的悲剧;再比如不要去做什么“吃透上头、紧跟快转”之类的经验报告,等等。总之,起码不要去强化那些扼杀自由心灵的事,总还可以办到吧? 总有一天,我们引以自豪的长城会从地面上消失,不论怎样宣传“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有点思想的人都应该想到这一点。但是人们的自由思想和真理、公正将长久地存在。希望那一天我们的后代若想到千万年前的五四,不会像我们这样,会如此吃力地追忆自由的心灵如何如何。
[1]《旧党的罪恶》(陈独秀)
[2]《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陈独秀)
[3]《危险思想与言论自由》(李大钊)
[4]《敬告青年》(陈独秀)
[5]《学术独立》(陈独秀)
[6]《宪法与思想自由》(李大钊)
[7]《真理之权威》(李大钊)
[8]《致〈公言报〉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蔡元培)
[9]《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毛泽东)
[10]《法律与言论自由》(陈独秀)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436页。
[12]参见《开明专制论》(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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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1989年4月初,未能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