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报:什么原因促使你写《古拉格:一部历史》? 阿普尔鲍姆:1988年,我以记者的身份移居波兰,并在那里居住了几年。而正是在那生活的几年里,我有幸见证了一次历史性的巨变:1989年,大部分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体制以和平演变的方式而瓦解。与此同时,我在此期间游历了中欧以及苏联的许多国家,特别是波罗的海诸国和乌克兰,也因此遇到了许多本人或是其父母曾经在古拉格集中营生活过的人。我开始思考,为何我会对他们的历史知之甚少?也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期,俄罗斯政府开始向研究者开放苏联档案。我意识到,我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不仅仅是根据回忆录,更可以依据档案。这是我决定写作《古拉格:一部历史》的最初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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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周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这个研究?写这本书总共花了多长时间?采访了多少古拉格的受难者?你怎样找到他们的? 阿普尔鲍姆:我从1998年开始写这本书,总共花了五年的时间。在这五年里,我大概采访了40位当事人,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我写进了书里。我找到他们是通过各种渠道,比如向古拉格亲历者机构的成员、朋友,特别是纪念馆求助—致力于呈现斯大林主义历史的俄罗斯机构。与此同时,我也到苏联档案馆查阅资料,阅读了许多回忆录以及其他关于这方面的书籍。 时代周报:作为一个美国人,为什么你这么关注这段连大多数俄罗斯人都不再关心的历史?我在中文版的《古拉格:一部历史》的封面看到了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的推荐词,但这本书的作者却是一个美国人。我觉得有一些讽刺。 阿普尔鲍姆:事实上,我倒是觉得,人们写作其他国家的历史是很正常的事情。写作维希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傀儡政府)最好的历史学家是一个美国人,关于波兰最好的历史学家是一个威尔士人。有些时候,正因为是一个外国人,你会有一个不一样的视角,也会更加客观。 时代周报:不过,你在《古拉格:一部历史》的最后,还是分析了俄罗斯人对古拉格历史的冷漠。 阿普尔鲍姆:对,正如我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到的,俄罗斯人对古拉格历史不感兴趣的原因有很多:他们很忙,他们的生活很艰苦,这是个悲伤而又沉痛的话题。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新一代的俄罗斯年轻人并未从书本上了解到古拉格。斯大林施行的暴力统治如今被视为国耻。俄罗斯人回望过往并非为了吸取教训,而是寻找可以让他们骄傲的东西。所以,虽然谈论古拉格并非违法或被禁止,它也不是很受欢迎的。 时代周报: 《古拉格:一部历史》赢得了很多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和达夫·库珀奖,同时也获得了广泛的肯定。但我在想,有没有一些批评的声音,尤其是来自不同阵营的? 阿普尔鲍姆:早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些左派知识分子不喜欢它,认为它太“反共”,并且仍然有一些来自俄罗斯或者西方的苏联辩护者出于意识形态或者民族主义的原因,也表示不喜欢。但像这样反对的声音现在越来越少了。当然这本书的初版是有一些小问题的,但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被修正了。 时代周报:这本书后来引起广泛轰动,俄罗斯人是怎样评价它的? 阿普尔鲍姆:这本书确实是在俄罗斯出版了,但只是很小很小的发行量,几百本吧,而且出版商是一个很小的机构,并不是大型的出版机构。所以我并不确定有多少人真正读过。那些读过的人—包括一些非常好的俄罗斯历史学家告诉我,这本书是对他们自己的历史一次受益的、客观的审视,他们很欣赏。当然,这本书计划将在俄罗斯再版,扩大发行量,也许那时会有更大的反响。 时代周报:但这还是与索尔仁尼琴最初无法在自己的国家出版《古拉格群岛》的情况不太一样了。 阿普尔鲍姆:对,索尔仁尼琴的书在苏联是被禁止出版的,但在俄罗斯是合法的。所以是的,一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时代周报:2012年你推出了后续的《铁幕—镇压东欧,1944-1956》,这本书主要写了什么? 阿普尔鲍姆:这本书主要写的是“二战”后头十年同一台机器对东欧的残酷镇压与殖民化。战争结束前,苏联为东欧共产党人设立的训练营中就已“磨刀霍霍”,以便可以派遣可靠的特工在每个“解放”的国家建立和控制秘密警察部队。我描述了那些特工如何掌握那个时代最有力的大众传媒工具—所有的电台广播。他们以惊人速度对所有的独立机构—从青年团体、福利机构到学校、教堂和敌对党派—进行骚扰和迫害,最终加以取缔。就这样,数百万德国人、波兰人、乌克兰人和匈牙利人被无情地赶出他们古老的家园。数百万人被认定为敌对分子,遭到毒打、监禁或被拉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在斯大林的妄想中,甚至连完全操控人们的经济和文化生活还不够。为了形成完整的恐怖感,他甚至对每个卫星政权的共产党领导人进行清洗,谴责他们叛国,让他们游街示众,当众做出耻辱的忏悔。 从历史上看,有些政权渴望全面控制,不仅要控制国家机关,而且还有人性本身。我们应该研究极权主义是如何运作的,因为我们无法肯定,移动电话、互联网和卫星照片在其他地方会不会最终沦为实行控制的工具。 时代周报: 《铁幕—镇压东欧,1944-1956》是否有机会也在中国大陆出版? 阿普尔鲍姆:我非常希望、也期待这本书能够与中国的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