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精英高等教育,作为与高等教育大众化、普及化发展阶段相区分的一个理论概念,代表着现代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之前的一种长期存在的高等教育历史形态。这种长期存在的高等教育历史形态,由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政治经济结构、知识进步状况和文化价值观念所决定,从而也具有适应这些外部条件和环境的长期稳定的内在价值观念和外部制度特征。然而,以知识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其政治经济结构、文化价值观念正面临着现代性建构与解构的种种冲突与矛盾之中。因此,精英高等教育的传统价值与特征也势必遭遇危机与重建问题。那么,在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之后,精英高等教育是否还具有现代价值以及它应该如何存在,就成为问题的关键。
关键词:精英高等教育 传统价值 现代危机
一、精英高等教育的传统价值与特征
马丁·特罗关于高等教育发展三阶段(精英化、大众化和普及化)理论,把现代社会高等教育适龄青年毛入学率5%以下的高等教育称为精英高等教育发展阶段,并对精英高等教育特征作了大致描述。事实上,精英高等教育是世界各国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之前长期存在的一种高等教育历史形态。而高等教育大众化、普及化发展,即使在高等教育规模发展最快的发达国家,也不到百年历史。因此,可以说,精英高等教育就是传统高等教育。
精英高等教育作为一种已有几千年历史的高等教育形态,虽然在世界各国的表现方式不同,但是也有着基本趋同的价值观念和制度特征。首先,这种只有少数人才有机会接受的高等教育,在入学资格上,只有那些通过考试选拔出来的被认为有能力接受高深知识学习和思维培训的人(成绩优异的知识精英或学习精英),才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其次,这些学习精英或知识精英经过高等教育培训之后,一般都经过社会流动成为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社会精英。其三,这些社会精英从其社会职业角色来说,大多都是从事社会管理工作的官员,属于“政治精英”或“管理精英”。这一特征在工业社会发展之前尤其明显。例如在古代西方,伯拉图关于国王应该是“哲学王”的思想,古代东方中国孔子“学而优者仕”的思想,影响了几千年来东西方社会的高等教育观念、英才观念和社会治理观念并使之成为传统。其四,与这种传统相适应,精英高等教育时代的官吏选拔制度与学校教育制度是密切关联的。例如中国的科举制和西方文官考试制度。尤其是民族国家出现以来,国家在教育制度和人才选拔制度安排上尽量或直接保证二者之间的高度匹配或贯通,并力求保证教育精英选拔和社会精英选拔过程中的公平与公正,并把这种做法看作是建立现代社会贤明政治的重要途径之一。其五,从精英人才的知识结构和人格品质看。由于精英高等教育长期处于科学技术知识不发达的“宗教知识型”、“形而上学知识型”那样一个“人文知识型”时代。与这样一个历史过程中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文化价值观念和知识进展状况相适应,传统高等教育对于精英人才的培养主要体现在“价值思辨”和“人格修养”两个方面,因此,传统高等教育所培养的精英人才,其内在品质是“思想精英”和“道德精英”的兼具双修。
综上所述,精英高等教育,代表了作为一种长期存在的高等教育历史形态,这种长期存在的高等教育历史形态所赋予这一概念的核心内涵就是:教育精英等同于社会精英,精英人才的标准就是“价值思辨精英”和“人格修养精英”的双重身份。在民族国家的高等教育制度和人才选拔制度的密切配合下,高等教育机构事实上成为培养社会精英的场所。基本上,这些就是精英高等教育的传统价值特征。
二、精英高等教育传统价值的现代危机
人们普遍承认,高等教育既有自身的相对独立性,但是,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和科学文化,总是对于高等教育的发展和时代特征起着决定性作用。作为一种高等教育历史形态的精英高等教育,其传统价值特征的形成与变迁,也是社会政治、经济和科学文化发展的结果。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之后,精英高等教育正在某种程度上诀别传统。如果我们严肃地审视这种诀别,就会发现,如果说它是一种历史发展的连续,毋宁说它是一种历史发展的断裂。正是从这种历史发展的断裂中,我们感觉到了精英高等教育作为传统高等教育的危机。而我们要弄清危机的由来,还必须从分析社会政治、经济和科学文化等这些对于高等教育发展起决定作用的重要因素入手。
(一)意义世界的变迁与思想精英的衰落
科学知识积累、科学技术进步,深刻地改变了人们世界观、人生观和社会进步价值观。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追求思想和个性解放的西欧人从科学这一认识世界和事物的新知识、新方法身上得到了极大的精神鼓舞。他们把科学称为“打开上帝智慧宝库的钥匙”。认为“科学通向上帝”、“科学通向幸福”。以启蒙运动中的哲学家如康德和黑格尔为代表,他们认为,人类因为具有理性,所以离开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上帝和诸神,仍旧可以建立社会道德秩序(人为道德立法)。人类因为掌握了科学,就可以为自身谋求物质幸福(人为自然立法)。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日渐发达和人们对于价值和意义世界的深思,这样一种科学中心主义或理性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和方法论,逐渐遭遇到质疑和迷茫。
19世纪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沉思:当人们抛弃了传统宗教那样一种建立在“天堂地狱”基础上的“生死轮回”生命学说和“因果报应”道德学说之后,人为什么还要道德?死亡如果没有意义,生还有什么意义?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承接着这一问题的思考是:在一个不断追求进步的社会,死亡已经不在有意义。一个置身现代社会的文明人,个人生活却被嵌入“进步”和无限之中,对于进步中的未来,个人永远是无知的,因此关于生活意义的理解,也不能得到一个像过去那样的圆满的自我理解。生命处于一个无限变化,永远未知的过程之中,再也没有建立再“不惑之年”意义上的“美丽的死亡”。死亡的意义消失了,生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智化或理性化,最重要的是因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进了个人之间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今天,唯有在最小的团体中,在个人之间才有着一些同先知的圣灵相感通的东西在极端微弱地搏动,而在过去,这样的东西曾像燎原烈火一般,然遍巨大的共同体,将他们凝聚在一起……”[i]他认为,科学发展使世界走向一个“进步”和“无限”的过程之中,每个生命在其中所体验到的都是这一过程中短暂的一瞬,所谓生命的意义随着过程的消失而消失,不能在任何“永恒”的东西上面建立支点。在这样一个已经“除魅”的世界中,科学进步能够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带给人类幸福吗?马克斯·韦伯说:“在尼采对那些‘发明了幸福’的‘末代人’做出毁灭性批判之后,对于天真的乐观主义将科学——即在科学的基础上支配生活的技术——欢呼为通向幸福之路这种事情,我已经完全无需再费口舌了。除了在教书匠中间和编辑部里的一些老稚童,谁会相信这些幸福”?
沿着理性中心主义思维道路和个人自由主义价值观,资本主义社会的关于道德和意义世界的解释越来越走向矛盾与危机。例如,在后现代思潮中对于知识与权力的解构以及对于思想权威的反动、在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那里(如哈耶克)对于社会正义的消解,等等,都是这种矛盾与危机的表现。在这种矛盾与危机之中,传统的思想精英价值观随着资本主义社会意义世界的变迁走入迷途。
(二)自由竞争市场与人文教育的危机
17世纪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在其著作《利维坦》中提出一个政治观点,他认为,个人永远都是非理性地倾向于自私自利,人类为了私利会无休止地争斗下去,因此,一个理性的社会必然需要专制统治者。针对人性自私前提下的自由竞争制度与专制统治制度之间的抉择困境,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第二版修订稿中提出了解决自由竞争中个人自私自利倾向与道德情操修养之间矛盾的理论观点。他人为:“当我们努力去省察自己的行为……很明显地,我往往要把自我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省察者和裁判的我,代表着一种我被审查者和被裁判的我很不相同的性格。前者是旁观者,我努力想进入他关乎我的行为所发出的情感……后者是能动者,通常称为我自己的我”。[ii]这种个体的自我省察能力就能够使经济人免于不道德的自私自利,自此,亚当·斯密似乎为以“经济人”假设为前提的经济学现代论述扫清了障碍,为他的《国富论》写作找到了理论依据。但是,今天,在美国社会学家霍斯金看来,“不幸地,历史并非以大团圆结局写就的。尽管此言不是要否定斯密解决方案的历史作用。他建构了一个现代经济理论据之而行的假设,这个完全竞争的模型,是自我调节的市场,按由供求关系带动价格机制而运作。然而,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斯密的解决方案实在并没有解决什么。他没有克服霍布斯式的疑难,而只是搬弄过目标位置,把问题搁在一旁”。[iii]笔者认为,由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市场规训”作用,把货币意义的社会领域与非货币意义的社会领域,统统纳入金钱至上的社会价值评价之中,扭曲了社会分工的本来面目,营造了一个道德它律主义和道德虚无主义的精神世界。[iv]关于“经济人”理性对于人文道德世界的伤害,韦伯的评价也许更为精彩:“那是一个以经济规律运行的宇宙,……那里有的是已经扔掉灵魂的专才:有的是纵情声色埋没良心的人。他们其实已经身在牢笼,但脑里仍发着春秋大梦,认定自己就是将人类发展推向史无前例的颠峰的英雄”。[v]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人文教育的意义与作用被轻视甚至否定,大学人文教育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现代大学按照功利化、商业化原则运作,与外部社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利益合作关系,同时,各种社会利益组织和力量也纷纷向大学“躯壳”[vi]渗透。
(三)精英标准的多元化与精英高等教育机构的危机
科学技术进步不但和市场经济制度一起从世界观、人生观和解构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传统精神文化世界。同时,科学技术进步还直接促进了社会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进步。在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活,社会分工的精细化和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这种精细化、专业化的社会分工,造就了社会精英标准的多元化和精英人才多样化。社会分工发展、精英标准的多元化和精英人才的多样化,一方面促进了高等教育发展规模大众化、高等学校的学科专业设置越来越分化,培养人才的标准越来越专门化;另一方面,传统标准的所谓“价值思辨精英”或“思想精英”,在社会分工中不但很难找到自己的职业位置。同时,在一个传统价值观念越来越深重地遭受冲击和消解的意义世界,传统“思想精英”的存在合法性也正在经受着考验。
大众化、普及化高等教育时代,传统精英教育机构从内涵到形式正在发生蜕变。表现为,一方面,社会精英标准的多元化、社会精英人才需求的多样化消解了传统精英的培养标准和模式;另一方面,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传统精英高等教育机构入学规模也相应扩张,任何一个传统精英高等教育机构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毕业生全部顺利就业并实现社会上流动。因此,传统精英高等教育机构无论从内涵到形式,都包容在大众化高等教育时代的整个高等学校系统之中。他们在这个系统中的地位,往往通过在办学条件、培养层次、科研实力与成果、毕业生就业状况等等方面的社会评价排名中,动态地、竞争性地获得。高等教育大众化时代,传统意义的精英高等教育机构已经不复存在或已经摸棱两可。 “××一流大学”也许就是今天所谓的精英高等教育机构。
三、传统精英高等教育的现代价值与现代精英教育
无庸置疑,现代社会的精英是多元标准的,是存在于社会分工各领域的,是存在于社会大众的评价之中的。现代教育精英也是多样化和专业化的。教育精英与社会精英在评价标准和制度联系方面已经脱节。在这样一个现代精英高等教育现实状况之中,传统高等教育关于“思想精英”和“道德精英”的价值是否失去意义了呢?回答是否定的。就西方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现实来看,越是顶尖层次的大学,越重视通识教育,那些曾经培养出国家领导人物或民族英雄的著名大学,更是重视关于自由与价值思辨学问的探究;就西方社会的人文思想发展现实来看,那些出类拔萃的科学家或商界精英等,当他们在专业或职业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同时,往往也更加关注自由与价值、公平与正义、科技进步与人类终极走向等等问题。那些著名社会科学学家,往往是从首先思考自由与价值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思想学说。在道德和信仰危机的资本主义社会,他们关于人文文化问题的思考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在我国,精英高等教育的历史比发达国家更长。如上所述的精英高等教育传统价值特征,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更为鲜明。因此,在我国高等教育发展迈入大众化发展阶段初期。关于如何保存大众化时代精英高等教育的价值问题,还在探索过程之中。随着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和我国社会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传统上作为精英高等教育机构的高等学校系统,已经告别了“免费上学,国家负责分配工作”的精英主义时代。目前,大学毕业生就业竞争激烈,学校办学经费紧张、资源匮乏,种种原因使得大学学科专业设置和招生状况以市场为导向,大学经营具有越来越浓厚的成本意识,教学和研究活动具有越来越浓厚的商业气息。尽管这些做法和现象有着不少优点。但是,学科专业设置和招生完全以市场为导向,过分强调学校经营的成本意识,势必伤害那些不能迎合就业市场需求人文学科、基础学科的健康发展。有某些著名重点大学,在学校经费和福利制度改革中,采取学校只发教师工资,各学院经费自筹和福利自筹自支的办法。这无疑使得一些人文学科和基础学科的生存雪上加霜。还有某些著名重点大学,标榜自己要在大众化高等教育时代走培养精英之路,而走精英之路的特色之举,就是要培养它们的学生掌握适应上流社会的休闲生活的技能。这种试图以“高俅之术”[vii]培养跻身上流社会的“精英”,与传统高等教育以“道义人格”为目标培养的精英,真是大异其趣了。还有更多的重点大学,为了金钱和利益可以举办任何形式的高等教育,可以和任何低层次的高等学校竞争市场,惟独不顾惜自己的高水平、高层次的盛名并追求名副其实。在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的新时代、在市场经济制度下的“经济人理性”潮流中,这些名牌重点大学的做派,以最快的速度扬弃了传统高等教育的精英价值观,是出于无奈,还是找到了新的真谛呢?
今天,科学技术已经把人类带入一个无限进步的未知世界;市场经济制度在世界范围的拓展,正试图营造一个道德它律主义的精神世界,追求金钱与效率理念正在漠视公平与正义的世界。这个新的意义世界,难道不值得现代精英去关注和思辨吗?那些现代精英高等教育机构难道不应该承继它们的传统精英教育传统吗?历史学家汤因比说,21世纪只有儒教文明和佛教可以拯救世界,为此,我们今天的精英高等教育机构会有什么看法?党和政府提出了建立和谐社会的目标,为此,那些精英高等教育机构,又会有什么独特贡献呢?
[i][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48.
[ii]注解:转引自:《学科·知识·权力》7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3月.
[iii]注解:转引自:《学科·知识·权力》第7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3月.
[iv] 注解:参见拙作“从‘市场规训’视角审视‘经济人’假设的局限性”。《中州学刊》,2006年第六期。
[v] [美]华勒斯坦 等.学科·知识·权力[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36.
[vi] 注解:参见“充当一种志业的人格——人文学科的政治理性”,《学科··知识··权力》第154-20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3月.
[vii] 注解:高俅,小说《水浒转》中的市井无赖,凭借高超的踢球技艺赢得显贵青睐,晋身上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