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学教授 博士生导师 廖进中
“教授”,是当今社会人们最为激情追逐的专业职称,但它的基本涵义是什么,它因什么而名声响亮?我看很有值得商榷之必要,即使这种讨论可能是十分“小儿科”的。对“教授”一词,思来想去,我通过我的经历发现存在有以下三种意义的理解:
其一,教授是大学教师的泛称。“教授”二字,早在我的孩提时代就听说过。当时,对于我这个生在农村的土娃娃,那确实是“如雷贯耳”:能进大学成为大学生,尚且“难于上青天”,何况还是大学生的老师——“教授”?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作为“代课教师”曾被选送到邵阳师专进修一年,结业前去邵阳县二中实习。由于有66届重点高中毕业的功底和“文革”辩论中练就的口才,教学效果不错。有一天,县委书记、武装部柴德林政委下乡检查工作,路过我实习学校所在地――五峰铺,就特意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转正”?而我却来个“牛头不对马嘴”,委婉地回答说:“我想去读大学”。他马上追问:“那你是想当大学教授”?我琢磨他话的本意是“给你中学教师你不要而妄想当什么大学教师”,在他的语境里,“大学教授”不过是“大学教师”的别称而已。以后,我大学毕业留校当教师,我的家人和父老乡亲也说我是“大学教授”了,并宣称我们那个连井水也喝不上的穷山村终于出“大学教授”了。其实,当时我离“教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不过,从此以后,“教授就是大学教师”的概念也更深地在我的脑海里扎下了根。
其二,教授是大学中资深教师的专称。进入湖南大学后,我才慢慢知道,“教授就是大学教师”的说法其实是不确切的,教授只是大学教师中的一级学衔,一个层次。大学毕业后,为了能有资格站稳大学的讲台,我又去攻读了研究生学位,“不惑之年”才拿到学位证书,以后才从“助教”到“讲师”到“副教授”,整整十年,最后到了“教授”。我是几十年默默耕耘在湖南大学这个“桃李园”里,为了把“工业外贸”办成全国数一数二的特色专业,我从没离开过湖南大学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三尺讲台一步。1999年我还曾因“脑梗塞”倒在了讲台上,后坚持上完课,差点丢了性命,至今,还留下了腿脚不便的后遗症。但那以后的几年里,因为得病而少跑了点“项目”,考核就为“不合格”,好在“法不责众”,不然早就把“教授”下了岗。这时,我就迷惘了:教授到底是干什么的?怎样的教授才是合理的教授?我就又象我当年写《小议“个人特色”》[1]和《小议“本科”》[2]时那样地去翻字典。字典上说:所谓教授,乃是一种职业,是指在大学中执教的资深教师。教授,不还是教师吗?教师再“资深”,总还是上课的教师嘛!总还得教书育人嘛!为什么不教学,或教学效果并不好的教授能合格,而仅仅一次少了点“项目”的教授就“考核”不合格、就要被张榜羞辱呢?
其三,教授是大学中学官的官称。字典中还说,“教授”是中国古代就已使用的学官名称,在汉代、唐代的大学中就都设有此职。“学官”就应该一心一意管教学、搞教学,这是“天理”。哪朝哪代的学官不是在专心致志地管教学、搞教学?当年,我在学校教务处工作时,管教学的教务处是学校名声最显赫的处室,教务长是大家热恋的官位,但近年来,教务处往往放在最冷僻的地方办公,教务处长的人选总是很难找。我们现在的很多“学官”不是在“管教学”、“搞教学”,而是也热衷于去“跑项目”、“弄科研”了,并形成了许多从未上过课、教过学的“假教授”,且不时地向下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瞎指令”。究其原因,我看就是现在大学偏重科研的评价理念、偏重量化的评价制度有问题。当了学官,就掌握了资源配置的权和利,就能够以易于量化、名声响亮的科研去代替难以量化、默默无闻的教学。当然,最令我担忧的是,权利一旦污染了学官,官场的腐败和作弊就会蔓延,学校对于学生素养的培养就会变得十分有限和扭曲。
以上三种对“教授”涵义的理解,形式虽相远,本质却相近,都是指向“教学”。大学因为学生而存在,大学的基本功能是对学生上课,上课是教授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教授不教书又怎么能称教授呢?“教授”,那怕是外聘的“名誉教授”,因为是“教”――教书育人、培养后代,所以,才成为最受欢迎、最受人尊敬的专业职称。在大学,“教授”职称为什么比“研究员”职称更被人追逐?还不是因为它是培养人的!是直接面对学生的!我们的大学到底是要“以人为本”――以学生为本,还是“以物为本”――以项目、论著为本?
当然,大学的教学,特别是高水平、科研型大学的教学不应是一个单纯的传授前人知识的过程,大学教师不应作“教书匠”,而应该“教学科研互动”,这也正是我获国家级教学成果奖的名称。但大学教师参加科研,我以为,最重要、最根本的意义就是通过亲身探索科学规律和它的实际应用,以此来提高教学质量,把学生培养成为有创造能力的人才。人们常说,科研成果要转化为生产力,我认为,大学教师有了科研成果,最重要的转化形式首先应该是通过上课向学生进行传播。如果教授们仅仅是“为科研而科研”,或者是为了其它非教学目的去科研,那么,在社会分工深化的时代,“教授”与“研究员”到底有什么区别呢?高等学校与科研院所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们每年的招生简介中,都赫赫写着我们拥有多少多少院士和名师,看得学子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可进校后直到毕业,却没有真正听过他们的课。尤其是本科生,对于知名教授只是知其名,却很难闻其声,更遑论耳提面命。那么,知名教授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们的精力多专注于科学研究,整天忙于找课题、写申请、做总结、搞鉴定、报奖项,无暇为学生作几次学术讲座、上几次基础课了。课堂教学在他们的眼里已不重要,甚至把它视为是耽误时间,而科研才是教授们的重中之重。他们早把“学校应以学生为本”的宗旨置之脑后了,学校固有“教学”的基本功能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大学教授带领研究生搞科研,本无可非议。但如果使本科生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那就是一种本末倒置。本科的基础[3]不打好,研究生的质量能保证吗?要知道,建在沙滩上的高楼是不牢靠的。研究生仍然是学生,是在研究中学习的学生,大学教授指导研究生,“指导”也是一种“教学”—— “传道授业解惑”,不同的只是教学方式的改变。以前,学生叫我“廖老师”,当了“教授”指导研究生、特别是指导博士生以后,大家都改叫我“廖导”。我一直在想,“老师”与“导师”到底有什么区别?对应的,那“本科教育”与“研究生教育”到底有什么区别?我去年《在经贸学院研究生新生与导师见面会上的讲话》中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如果说本科教育主要是“教师提问,学生答”,那么研究生教育就主要是“学生提问,导师答”。导师,导师,导什么?导方向!研究生提出了一个他希望研究的“问题”,导师就与他共同探讨:该“问题”的方向对不对?路径是什么?能否走得通?切入点在哪里?创新点在哪里?这还是“教学”的范畴啊!前年,我的一个博士生毕业,我在答辩会上说过这样的话:“博士生导师”,简称是“博导”,那全称呢?“博士生指导教师”。有人说,这是我在故意谦虚,其实,那是真实情况的表达,我们师生之间确实是“师生互动”、“教学相长”。
实事求是地说,出现“教授不教”的怪事,不是教授们的错,归根结底是我们的评价机制在作祟。倘若国家规定学校就是以培养人才为基本,学校的考核就是考核教学,就是考核教学的“质”和“量”, 并规定教学与科研分开考核,甚至在政策上、资金上给予教学以倾斜,教授的评价特别是职称评定注重教学效果和教学成果,恐怕教授们就不会把教学当成自己的“副业”了吧。我认为,提高高等教育质量,除了要坚持量力而行的原则,有计划地把好扩招关,确保生源质量外,重要的是要随着学生扩招而扩大教师队伍,尤其要研究提高教师的教学激情和热情的政策措施。大学的根本问题是教师问题,当务之急是教授要归“位”,要把时间和精力贡献给学生、贡献给课堂,特别是贡献给本科生和本科生的课堂。
我上面讲这些都只是我从自身体验中得出的“小儿科”的东西,确实没有“教授”的学术水平。但事实告诉我们,越是“小儿科”的东西,越是基础性的东西,越是容易被忽视的东西。我们同仁们要时刻记住:我们都是从“小儿”成长起来的,“教授就是大学教师”那句乡下农民的泛称是最准确的。
[1] 发表在2002年3月26日《湖南大学报》上。
[2] 发表在2004年6月7日《湖南大学报》上。
[3] 参看我2006年1月9日发表在《湖南大学报》的“本科教育的关键是打好基础”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