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来好笑。这人一旦受骗,可真是无可救药。
前段时间,广州出现一种“迷魂党”,你在前面走着,只要后面有人一拍肩膀,你顿时就完全给他迷住了,于是拿钱、拿物,任他如何摆布。我的一个邻居就曾出过这种事(当然去年我妈在我这住的时候也曾遇到,另说不提),被人用药或是什么法术迷住了,回家拿存折取钱给骗子,结果给家人发现阻止,她则“大闹天宫”,最后和家人打了一架,硬是把存折拿出去,然后千方百计躲过了尾随其后的家人,成功地把钱取到,完成骗子的重托。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才猛然醒悟!
一、我们穷,人穷志不短
事实上这种骗还是轻的,有的人是永远也不会醒悟的。记得在七十年代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天刚到上课时间,突然间全校紧急集合,我们以为又是“最高指示”到了,正翘首以待,却见台上老师引出一位肮脏不堪、衣衫褴缕的女同学。老师说,这位同学(名字忘了)时刻以国家利益为最大利益,为国家争了光,值得表扬。
接着,老师讲起了她的英雄事迹。老师讲道,今天早晨五点多钟,天刚刚亮,这位女同学随她母亲到“铁路给水所”拾煤渣,这时突然开来了一列国际列车,为了祖国的荣誉,这小女孩就不顾一切地纵身跳入深达两米的煤渣地沟里,直到国际列车呼啸而过。。。她的这种为了国家利益,不顾个人安危的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这时,我们看时,这女同学脸上泛着幸福的笑容,从她那绽开的笑脸上,还可以看到额角上被煤渣划破的一道新鲜的伤痕。因此,我们全校同学无不对她怀着敬意。
现在的人,看到我这番叙述,可能还如坠五里云中而不知为何也。是的,这需要我对背景作番介绍:
在七十年代,由于采取了破坏生产的政治手段,国家的一切物资都是极度匮乏的,特别是农村更是挣扎在死亡线上。当时的各个山头,在三年大跃进时期,连过去数千年都存在的原始森林也砍伐殆尽,特别是近村的山头,更是成了不毛之地。而且,当时片面地讲究所谓“以粮为纲”,把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头,开成了一个个产量极低“梯田”。这样一来,农民就不仅仅是口粮问题,而是连每天烧饭的燃料都成了问题。
幸好的是,生活在(火车)“站上”的农民,还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当时铁路的蒸汽机车,都要到给水所加水之外,就是卸下烧过的炉渣。这炉渣就成了附近农村的燃料。捡煤渣如起得早,只要捡上一个早晨就可以解决几天,甚至一个星期的炉子的燃料问题。那时我们这附近的农村小孩,都几乎是一个样子,家里一贫如洗。长期的捡煤渣,他们的手是那种冬天就开裂、夏天则起茧的乌黑的手。而且,他们的衣服也从来就不见穿一件新的。他们似乎也不讲究,我们的衣服破了还打个补丁,他们则往往连补丁也不打,就这么整天肮脏不堪,衣服也是油腻褴缕着。
当时还和现在一样,也讲“存在着双层标准”。对国内,穿着件补丁衣服和现在的时尚男女一样,还真是一种时髦。那时的“穷”,不准叫“穷”,得叫“艰苦朴素”。“艰苦朴素”——才是“劳动人民”的本色。不然,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象资产阶级一样,倒反被人怒斥:变“修”了!而一旦出现在国际大众面前,则显得非常讲面子。几年之后,这里的农村曾派出民工到坦桑尼亚修铁路,在出国前,每人都会免费发给从娘肚子出世,连见都没见过的呢子大衣和皮箱,就象现在的朝鲜运动员一样,都是一样的装备,而且质地考究。这种打肿脸充胖子做法,则是:“为国争光”!
当时的报纸,还时常讲一些“外国敌对势力”如何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我们的“艰苦朴素”的人民“疯狂拍照”的故事,要大家提高阶级觉悟和警惕,动员大家及时发现敌人的企图,打破他们抹黑“社会主义的幻想”。当时,这小女孩一脸煤灰,小小年纪,却是衣不蔽体。因此,她的不顾个人安危,飞身躲起来,就是为了国家名誉而甘冒生命危险的壮举了。
老师说:我们穷,要穷得有志气!
二、我们的生活真是“幸福生活”吗?
现在想来,我的聪明,似乎来得很早。那时候,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却还要讲的是“没有毛某某,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直到我随着我的家,搬到另一个车站继续小学学业的时候,当某一年的一个特别的9月9日快到来之前,我就曾发生过疑问:我们的生活真的是“幸福生活”吗?
这个疑问当然也不是无缘而发。其时,我们家所在的这个湖南农村的一个铁路小站,当时的农业干部非常的“假积极”(当地农民语),他们常干的工作就是监督社员们下田干活。
这时的生产能力非常的低下。一个农村的全劳动力“出工”一年下来,往往连口粮都不够,那就别说吃肉了——连炒青菜的油都很难得到。不是到年底杀了猪,连炒菜都是没油的“红锅菜”。因此,就有一些心思比较活跃的农民,对这种“出工”采取抵制的态度。
当时,我们车站附近的村子里,就有着这么一个不怕事的退伍军人。一天,他拒绝“出工”,生产队长没法,就找来当时的大队干部。这干部平时耀武扬威惯了,这一来他家,见他还在床上,上前就去扯他。这退伍兵急了,一起床,操起一根扁担,就把这大队干部的额头打了个大血包。
这样,大队书记跑到到公社,公社马上派“基干民兵”,当夜就抓到这个退伍兵,铐上公社自制的土手铐,关到公社,吊起来,整整打了大半宿。也是象当时的电影里地主打农民一样,打昏了,一瓢水泼醒,继续打。几个民兵打累了,到下半夜就打盹,结果早晨醒来,这退伍兵早已不见了(当然,也有说法是:当时负责看守的民兵故意放走的。这是后话不题)。
到第二天,公社于是马上发出命令:全社戒严:公社派出全社民兵,各各拿着(没子弹)枪,到各个路口、山头守着。只要发现,即可即行逮捕,交公社“法办”(三十年后我才知道,当时我们这个大国甚至连《刑法》都没有制订)。其时,我听邻居们议论,讲干部太欺负人之类的话,因此就特意到山头察看,结果碰上我的一个当民兵的邻居。这样,他反正没事,就和我东一下,西一下地扯起来。他的一席话,可以说是为我开了一扇窗:
他说起,那个我当时很崇拜的”伟人“,其实没什么文化,也就是一个大老粗!这“伟人”好吹牛,他说他的诗词用的一些典故,讲的是典故,其实是抄袭:“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是我首次听到这个词语)。他还向我说起了当时流传的一个洋相出尽的“五人选举”故事:他说,那五个人,先是各人自选自己一票,争持不下,后来是林彪、周恩来倒向他一边,而邓小平则改推刘少奇。他说,因此,后来刘邓就倒了。林彪和周都曾投自己一票,不可靠,因此都受排挤。最后,林彪只好逃走,摔死在温都尔汗。
他说,这人心眼小,特别狭隘,容不得人。因此,当刘少奇和王光美到外国出访,出尽风头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他说,你看那时候画的漫画,把王光美画成一个妖精,打一把黑伞是什么意思?就是嫉妒她长得漂亮。他还说,你不知道,王光美长得真是好啊,刘少奇和她两个在非洲访问,王光美穿得很露。他比给我看:“奶膀(乳房)这么大,真叫好看啊”!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才子佳人啊!因此,这个人就受不了了。你看他的老婆象个什么样?当然受不了了。
他说,这人没什么本事。他说,搞大跃进,我们这里死了好多人。他说,你们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日本矮子”建了给站长住的,就这一栋房子。后面,就是人可以在树上走的原始森林。他说,你看现在都砍光了,全没了。这全是搞大跃进的时候给害的。他说,“日本矮子”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月江(我们一邻站的化名),还有十多二十里,我们这里就全从树上“走了”。你看,现在什么都没了,连“大山上”的树都砍光了。都是这家伙给害的,他说。
他感叹道,饿死人啊。他说,你看现在看这些田“绳”(方言:垅)上是绿色吧,大跃进的时候,就没有绿色。我问,那怎么没绿色呢?他答:草全给人拔了吃光了,还不够。吃什么呢?吃树皮,还吃“观音土”。
我追问:什么是观音土呢?
他说,就是白白的细细的那种土啊,在河边上有(我后来果然见过)。他说,把榆树皮剥下来,用锤子锤成浆,然后和着观音土做成粑粑,就这么吃。有的加土加多了,一次就胀死了——人屙屎不出,就胀死了!但一般只要加得不是太多,还是没事。
“饿死好多人啊”,他动情地说:“你们现在不知道啊,饿死了好多人啊”!“也有胀死的”。他说,当时修水库有饭吃,青壮年都去修水库。第一次吃饭,就“发傻气吃”,有的一吃就是两三斤,结果,胀死了!他说,有的有经验,吃了饭,就到水里泡着,这么才慢慢消化,就死不了。
他说,刘少奇还是有本事。那人干不下去,彭德怀就造反,写了万言书,结果给他害死了。后来全害死了,陈毅、聂荣中。。。十大元帅,只剩下徐向前,刘伯承和朱德。全害死了!就让刘少奇来收拾残局,刘少奇上台三年不到,就有饭吃了。香阴县(我们邻县化名)的萝卜吃不完,烂了,就倒进河里。你说,刘少奇多有本事啊!一下子就全搞好了。他搞”三自一包“,这时候,这“草包大爷”就坐不住了。就发动文化大革命,结果呢,就把刘少奇害死了!
他说,不过呢,这刘少奇也是。王光美也爱出风头,在北方搞“四清”(这是后来我才弄准确的,原以为是讲她搞“反右”,后才知是“四清”),搞出了个“桃源经验”,结果自己也一样给害了。
我和他一直坐到中午吃饭,我才回去。到这时,幼小的我,已经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这样我才想到对现实提出一些疑问:我们的生活真的是“幸福生活”吗?
三、苍天啊,你怎么倒了?
这个七十年代的第六个年头,这是一个历史上的灾年,也是我们国家的幸运之年。
噩耗是先后传来的。首先是周恩来。这次先是全国哀悼,然后一个星期不到,纪念电影就已经放映了。接着,一天,全校学生又紧急集合起来“传达重要指示”,听完才知道,一个是发生了“天安门事件”(后来平反称为“四五运动”),一些人打着悼念周总理的幌子,准备为反革命翻案。另一个是“四川抢枪抢粮事件”:一些地富反坏右份子抢枪抢粮,疯狂地向无产阶级进攻。
过不了多久时间,平息“天安门事件”的电影也迅速放映了:我们一批批穿着全套警服的公安人员,把敌人团团围住,将反革命份子一个个抓住(电影在此没有镜头,只有排着整齐队伍的我们的公安战士和画外音: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首钢的民兵们参与的平定事件的事迹。后来,报纸把这些英模进行了广泛的介绍:首钢民兵,手拿棍棒,将阶级敌人打得节节败退,最终是我们取得了全胜。广播还说起:“天安门事件”发生后,在天安门广场驶来一辆高级轿车,一个“戴黑眼镜的坏家伙”看到反革命份子嚣张之态,不露声色地笑了笑,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戴眼镜的坏家伙”到底是谁呢?事情过去的几十年后,在八十年代末,我在一张报纸上,又看到过一个基本相同的情节:“这人戴着宽边眼镜,在人民大会堂向广场看了看,然后从后门扬长而去”,只是这次不再是邓小平!但是,当时却确是小平!直到宣布邓小平被处以“保留党籍,以观后效”,我们才知道这个谜底。
然后是朱德去世。他的去世,似乎很是沉寂,只有报纸上有着他的照片。甚至我都分不出他们去世的先后的记忆。接着的某一天,我们又听到了哀乐!
是谁?谁也不敢说!
——可能大人们知道,但是,谁敢说!多少人,当年就因为毁坏了一张他的画像而人头落地!多少人因为喊错了口号,而给打入牢房,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多少人,为了向他表忠心,而参加武斗,而被打成残疾?多少人,因为捍卫他,造反闹革命,却奇迹般地成了阶下囚?多少人,为了他奋不顾身,壮烈牺牲,却往往是为了一些本不应该的小事。。。
噩耗终于还是来了。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本能地想到:天塌了!
公社搭起了一个灵堂,用青翠的柏树枝扎成一个当时最大的灵堂。我们从家里走到公社,当时的灵堂设在公社的大地坪里。这个地坪的上方,就是上次吊打那个退伍兵的公社的牢房。整整一块地坪,以最大的面积,铺陈着我们的哀思。
第二天,当我们学校被分批组织前往拜祭时,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朵晚上赶制的精美的白花,给我们别在胸前;还发了个孝套,也是老师替我们郑重地戴在臂上。学校隔公社有近三里路,老师一边在整队,一面在交代:走慢点,得走慢点。而前面的同学有爱出风头的,就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快步走着。因此,老师还得好几次地跑到前面去,把同学挡住,直到后面的同学赶上来,才继续慢慢地走。
公社快到时,只听哀乐声声,我们心情随着脚步沉重地迈着,然后整排地分批进入,然后“默哀三分钟”,然后缓步走出。
这个星期之中,我看到的天,似乎都阴沉了。十几年后,我和兄弟们还在回忆:“怎么那几天,天真的是阴阴沉沉的呵,难道真是天地含悲”?我们无法解释。天,还是那个晴天,地还是那块地,怎么那天就那么阴沉呢?
我没见人哭。没有,确实没有。但是,听人说某个农民哭得很伤心,还听说这人家里非常穷。我哥当时正在老家广西,他后来回来说,那里的农民个个哭得一塌糊涂。我说,家里这边没有啊,没人哭啊!我哥说,越是穷的人,越是哭得凶。
——是的,是很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