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联俄罗斯文学的广阔原野上,我是唯一的一只文学之狼。有人劝我在狼皮上涂点颜色,这是个愚不可及的劝告。涂上颜色的狼也罢,剪去狼毛的狼也罢,怎么也像不了一只鬈毛狗。”
──布尔加科夫致斯大林
对于布尔加科夫这个名字相信很多人都会感到陌生,这毫不奇怪──整个世界都曾对他感到陌生。这是布尔加科夫的不幸,更是文学的不幸。然而时间终究是公正的,在半个多世纪的流逝里,它把那些显赫一时的平庸之作扫入尘封的记忆,而让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深埋于地底的钻石闪烁出夺目的光彩,将它们镶嵌在众神的苍穹……
1927年,布尔加科夫36岁。在此之前,他以自己出色的小说和剧作已成为苏联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他的成名之作《白卫军》被认为“堪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名作媲美。”
然而,由于他的作品触犯了当局。从这一年起直到1940年3月10日布尔加夫科贫病而死的13年间,他所完成的19部作品无一能在苏联发表或出版。用作家自己的话说,等待着他的是“贫穷、流落街头和死亡。”他的书桌里放有一把手枪,他多次想饮弹自尽。
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布尔加科夫花了12年时间(从1928年到1940年)完成了后来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珍品之一”的《大师与玛格丽特》。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躺在病床上向妻子口授这部小说的润饰与修改。
二十年后,苏联开始出版已遭横加删改的布尔加科夫作品。又过了二十年,到了八十年代,根据布尔加科夫的遗孀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亲自编辑、整理、校定的手稿得以出版。布尔加科夫阔步跨入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柯夫等俄罗斯文学巨匠的行列。与此同时,世界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位久被忽略的文学大师,除了对他作品的翻译与评论之外,先后三次召开《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国际研讨会,形成“布尔加科夫学”。
美国正在筹建《二十世纪先贤祠》以纪念一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有两位俄罗斯作家入围,布尔加科夫是其中之一。
正是在这一境况之下,布尔加科夫的千古绝唱《大师和玛格丽特》与作家的命运形成了一幅绝妙的对称。这部集《圣经》故事、神秘幻想和现实讽刺于一体的小说就象一部宏大的交响乐,在不同的声部、不同的旋律之间交织出一个奇幻而瑰丽的世界,它就象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那样,读者从每一个角度都会看到一个不同的主题。没有一位真诚的评论家面对这部作品敢于“一言以蔽之”。
而我所说的对称则在于布尔加科夫与他笔下的“大师”之间。对作家的命运与经历有着越深的理解,就越能体会到他在这部作品中所倾注的情感和心血。那已经远远不是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了,从某种意义上,那近似于信仰与恋人般的情感。倘若说在小说中,玛格丽特是“大师”的希望、信念与精神支柱的象征的话,那么《大师与玛格丽特》这部作品对布尔加科夫而言,也有着同样的意义。
在作品中,“大师”在完成那部伟大小说的过程里,面对着现实、撒旦、约书亚(耶稣)三方面的考验与选择。最终他借助玛格丽特的爱情完成了自己毕生的使命──一部见证历史的不朽之作。同时,他也凭着耶稣、撒旦和玛格丽特的帮助而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一片天堂、地狱和人间之外的乐土。在那里他可以尽情地享受他“生前从未有过的宁静”,见到他乐意交的朋友,在烛光下用鹅毛笔写作,晚上听听舒伯特的乐曲……
在这里,布尔加科夫不仅展现了自己的信念:作家在面对自己作品的时候,不但要抵御来自现实的压制与诱惑,而且还要与自己的内心(魔鬼与上帝)对抗。同时也尽情地描述了自己的梦想:一方三界之外,安静的乐土。
而此时,他正躺在莫斯科富曼诺夫街住所的的床上,与贫困、疾病、屈辱和整个冷漠的世界慢慢告别……
在此之前,布尔加科夫的最后19部作品中,本有三部可望演出或出版,只要他肯按照当局的意思作出修改。但是他宁愿不上演,不出版,坚决不肯改变他的创作原则和意图。
“一个作家不论处境何等困难,都应忠于自己的原则……如果把文学用于满足自己过上更舒适、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那么这种文学是可鄙的。”
布尔加科夫以生命证实了自己的这一信念。五十多年过去,悠悠岁月将他所蒙受的冤抑和羞辱洗削一尽,使他璀璨夺目的文学天才重见天日。而此刻的他,是否也在他所描述的那片乐土里,享受着他生前所未曾享受过的“舒适与宁静”呢?
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