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的阅读史
阅读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其实并不能取代生活本身。
假如要为自己不算太长的阅读生涯做个注释的话，我愿意这样说。
最初的阅读经历已经没有印象，只能在长辈们后来的笑谈中听到一些影子：比如四五岁时跟父母回长沙的外公外婆家，有一次我突然不见了。家人一通乱找后，发现我正坐在门后，手里翻着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旧书，屁股下还坐着装满点心的一个小桶……
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个场景仿佛就是我早期阅读经历的某种隐喻：在一个远离文化中心的边陲小镇上，跟“书”这个概念结合最紧密的居然是“饥饿”。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跟身边的小朋友们一起疯狂地寻找着任何可以下肚的东西：山上野果、水里的小鱼自不必说。就连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乌鸦，也被哥儿几个烧熟后，每人分了一小块，郑而重之地藏在小盐瓶里舔了好几天。
准确地说，那不是饿，而是馋－－这种感受也是我在最初迷恋上书籍时最深切的体验。
那已经是在上中学以后的事了。当时镇上的所谓“文化资源”就是一间新华书店和一个图书馆。
新华书店不敢常去，没钱，也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书；图书馆倒是泡了好一阵，看过的书里现在还有印象的有一本《黑奴吁天录》，也就是后来改编成电影《汤姆叔叔的小屋》的那本小说，还有一本《谍海孤舟》，讲冷战时期苏美情报战的。但那段时间维系得并不长，我得承认，图书馆里我能看懂并有兴趣的书也就那么几十本。
真正的疯狂是在迷上武侠小说以后，那时镇上有两家租书摊，主打生意就是由各种渠道流入的盗版武侠小说，你可以在书摊上看，也可以交点押金带走，所有的小说不论厚薄一毛钱一天。
至今我仍然坚信我的快读能力就是在租书摊上培养起来的，也算市场经济下的一个附带效果吧——作为一个“不守本分”的中学生，我带着这些书跟父母和老师们打起了一场又一场“游击战”：藏在课桌底下看，放学后躲到田里看，回家压在作业本下看，睡觉时打着手电看……
其中的一个细节老爸至今仍然津津乐道，说是中考的时候，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英语。结果上午考完后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家吃饭，老爸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便冲到租书摊，果然发现我正在那里看得不亦乐乎。
关于武侠小说本身，反倒不必再说更多。正如日本有“漫画的一代”，我们是地地道道的“武侠的一代”。
真正有系统的阅读还是在大学期间。如果说之前是“饿书”和“馋书”的话，那么在泡在大学图书馆里“胡吃海喝”的整整一年（包括在港台室看完全部原版武侠小说）后，个人的口味也开始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记得是从大二开始，便凭着兴趣煞有介事地拟订了一份超级豪华“食谱”，从后来的读书笔记本分类上看，这一“食谱”包括东西方哲学、社会心理、宗教思想、语言文字等等庞大得令今天的我叹为观止的体系。
实际上当然不可能那么读，但就在随后东一本西一本的乱翻过程里，心里却大抵有了个印象，自己在读的是哪个领域的著作。大学四年里居然没有被读坏胃口，或许也跟这种“有计划地乱翻”的习惯有关。
当时还与几个同学一起办诗社，一门心思要做诗人或作家。据一位朋友后来的形容，我们当时的生活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在路上》：“不是在去喝酒的路上，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一个颇能代表当时生活方式的场景是，在花了三天读完并摘抄了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后，当天晚上的“酒会”就变成了我的个人论坛：面对着一个外语系的家伙，我竟然花了三个多小时把整本书讲了一遍，而那家伙竟然也面无愠色，甚至洗耳恭听。
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意识到，朋友在一个人的读书生涯中原来那么重要。
这当然不是校园生活的全部，更多的时候我们在上课与逃课，恋爱或失恋，跟朋友或家人闹矛盾然后言归于好－－大学四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自由的时光，能够在这时候爱上书籍是一生的幸运，我至今这么以为。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好像还没怎么过，又到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武林高手们常常会说，剑法要从“有剑”练到“无剑”才是最高境界。我不知道读书是否也是如此，我所知道的是，从“有书可读”混到“无书愿读”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滋味。
从学校跨入社会，有将近三年时间里我几乎没有认真读过什么书。
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
在工作两年后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阅读中所搭建起来的“理想”与“价值观”，在现实生活中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原来不管是武林高手还是天才诗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要吃饭的。吃饭靠的是吃饭手艺，跟什么“独孤九剑”还是“恶之花”全不搭界。
我不读书了，我跟朋友们都不读书了。虽然我们还曾经热火朝天地开过书店，大包小包地往店里（有时也往家里）搬书运书，但我们已经失去了沉浸在阅读中的能力，“就像一个太监，面对着满屋春色，只能看不能用。”一位一起开书店的朋友自嘲地对我说。
那段时间里称得上跟文化有关的活动就是打电脑游戏和在网上追看奇幻小说。像游戏中的《仙剑奇侠传》、《幻世录》等作品，至今我仍然觉得是不错的文学，而奇幻小说里像台湾的《风姿物语》，内地的《紫川》，直到今天我还在追看。
书店以失败收场，大家各奔前程。未来做什么呢？想了半天，吃饭手艺还得从“比较
优势”着手，经济学家的文章总算在这里找到了用场。
在一系列偶然与机遇的碰撞下，我稀里糊涂进入了新闻行业，又稀里糊涂干到今天，居然还干出滋味来了。但那是另一个故事，我想说的是，在从事新闻采写的过程里，我才开始渐渐意识到现实与文字之间的互动关系。
在跟朋友们聊到新闻是什么时，我常常爱举一个例子：我曾经在写一篇企业报道时，自以为采访到了所有的资料，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写。结果一位上市公司老总在跟我聊天过程里，通过一个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细节，把整个企业并购的运作讲了三个小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分析得入木三分。
我至今认为那是我在新闻生涯中学到的最精彩的一堂启蒙课。从那之后，我开始意识到，原来现实中的世界是如此精彩，其精妙入微之处远非文字所能概括－－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吧。
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读书的心态也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简单而言就是某“移情”式的审美心态渐渐被交流式的沟通与对话所取代－－我不是在读书，而是在通过别人的文字观察这个世界。每一次新的阅读体验都会给我的视野带来一些改变，让我更加清晰地理解自己所生存于其间的种种存在。
很难说它是怎样发生的，或许这是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的一种自然趋势，又或许是现实生活与工作带来的改变。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诚不我欺。
就像在克服了暴食所致的“厌食症”后，终于可以重新品味佳肴与生活的乐趣一样。今天我又能够愉快地打开一本书，像朋友一样倾听着来自作者描述与见解，并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
饥饿感消失了，快乐却依然存在。
二00五年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