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常州的时候, 心里便盘算着去南京,去看望阿毛兄弟.
要办的事情比我想的要顺利, 卸下了紧张, 也就更有耐心等这晚点的列车,时间是四月初,一天的下午, 天气雨转晴。
按照阿毛的短信指示,出站向右, 坐13路, 我笨拙的看了两遍, 记住了, 大踏步向前. 穿过绿色挡板隔成的路,右边尽是脚手架,南京火车站在大翻修。
乘公交的地方,显得颇为狭小,有一辆13路斜斜地躺在那儿,不知何故,门没有开,也不见司乘人员,我并不太急,虽然已经六点了,路边的灯也已打开,黄黄的光照得人也怏怏的。
门终于开了,大家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去挣个座位,把一对年老的夫妇夹在中间,大约受不了这番亲近,那妻子开始大声斥责。她要保护比她还要衰弱些的丈夫。
满满当当一车人,离开了多灰的车站,驶向灯光旖旎的城市深处。第一次来南京,我拉着车上的扶带,看着夜色中的六朝金粉地,感觉有些新奇,略带兴奋,却也并不强烈。就像你每年都会感受春风一样,第一缕春风让你欣喜,那种浅浅的,吱溜一下就过去了。
(一)到云南路的时候,车门还没打开,就看到阿毛期待的神情,哈哈,终于拍到兄弟的肩膀了,该死的晚点火车。
向前走几步,过了十字口,就拐到了上海路,这是我第二天弄明白的,感觉南京毕竟是帝王久居之地,地盘之齐整,让人记路和辨识方向就容易多了。
阿毛这小子住在南大越秀村旁,就在带我去寝室的路口上,拐进小弄堂,呵,餐馆挺多的,毕竟是学校周边,生意自然好做,老外也不少。点上沸腾鱼,铁板牛肉,再上一份豆子,来饭吧,阿毛知道俺胃经不住锻炼,酒就免了。席间谈些奇闻怪事,加上学业的进展,肚子也渐渐填饱。
阿毛住在南大比较偏僻的一角,杂草较多,房子也显陈旧,五个人住一大套间,据说早先是南大院士住的房子,楼板是木制的,阳台也是,油漆虽有些剥落,也能估摸出当年的优雅气象。如今给博士生们住,倒也相宜,可以沾点灵气。只怕学问难做,被先生们骂了去,居此灵秀地,养些呆头笨鹅。
拜读了阿毛兄弟发的论文,上了一下南京著名的小百合论坛,洗洗睡去。
(二) 大约是钢丝床比较舒服,还是俺累了,早上被窗外的鸟声唤醒,蒙蒙浓浓睁开眼,树叶的葱茏夹着早上的潮湿气,透窗而来,我深呼吸了几口。敲开阿毛的房门,这小子还和以前一样,和俺一样,能睡得很。
下楼吃了面条,已快十点了,参观南大吧。从侧门进去,校园也很拥挤,虽说本科生已不在这个校区。让人难以忘记的不是新盖的大楼,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应该是南大的雅舍精华了,青灰色的砖墙,都挺厚重的,感觉很扎实,又高又阔,墙上爬满了绿色,掩映得历史的沧桑变幻,也如这般的厚重而轻巧,晦暗而澄澈。从建筑周围的树梢看过去,密密匝匝的,枝繁叶茂,一片葳葳,颇为壮观且令人感动了。拾级而下,便到了汉口路的正校门。
校名和两边的题辞便是毛主席老人家的手笔了,感觉校门和南京总统府的格局很象。新刷了颜色,字是红色的,对比过于强烈,显得激进而轻佻了些,与走进去的那片风景不太相宜。
(三)过了汉口路,就是学生的生活区,食堂和宿舍大都在这儿。再往前就到了广州路,我要和阿毛兄弟分手了,他要到外面去上课,我只好独自一人去拜遏中山陵了。
还记得是上了一辆到明皇宫的公交车,再转了旅游二号线,就此驶向钟山,风雨起苍黄的钟山,也就是紫金山,我终于来了。
山势比较平坦,没有我想象中的突兀,透过车窗,各种不同的花,五颜六色,各自静静地铺陈它们在这个季节里的美丽。在这片幽静的林子里,无论是高大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抑或不知名的野花,都浑洒着它们都有的芬芳,果然是“夜径发幽香”。路旁还能看到明孝陵的守护怪兽,在这片春意盎然的原野上,它们作为一个雕塑,或则一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站立的含义,还有进入眼帘的那些历史。
下了车,旅游大巴依然一骑绝尘往前驶,开往下一站。慢慢往前行,没走几步,就遇到招徕生意的,问要车不,可以送你上山,陪游景点。到了买票的窗口,四十元进中山陵,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嗬,不算太贵。
虽然不是周末,但游人依旧显多,戴黄帽拿小旗的团队也不少,但象我独自一人的就见稀少了。天气晴好,阳光如此慷慨地施与游人,所以兴致也就逐渐的升腾起来。进了检票的园门,我就知道我这回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中山陵了,不象在电影里看到的那般森严,多了些喧闹,多了些飞舞的游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博爱坊,风格较为别致简约,中间横楣有“博爱”两个镏金大字,是中山先生的手迹,大约是提醒游人重温这样的思想,平等博爱,爱自己,也爱别人,不象一阔就变脸,这里的阔不应只是富有的意思,还包括政治上的“阔”,学术上的“阔”,不要做没有怜悯之心漠视弱势群体的政客和学阀,更不可自诩为社会精英,自己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游戏规则玩弄百姓于股掌之中。
沿墓道拾级而上,两旁郁郁葱葱的柏树,冠盖若云,向上忘去,白兰两色的陵墓更见肃穆庄严。因为是依山而建,随形就势,所以陵园开始比较平缓,头一段也没有石阶梯。边走边看,卖雨花石的挺多,南京的特产,抓一把五元,嗬,我的手不大不小,也不见得会吃亏,但空手信步而来,不想拿东西,也就作罢。
很快就到达了陵门,装有镂花铜门的三个大拱门,显得颇有气势,“天下为公”的横额又强化了这一效果。进到中间碑亭,上有谭延闿的题字,“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颜体书法,颇见功力,让我欣赏了好久,整块巨石筑就,碑体宽厚挺拔,书法沉着清俊,实乃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再往上,山势骤然陡峭,虽然吃力些,但也增添了些许要接近目标的兴奋。上了祭堂前的平台,感觉颇为宽敞,两侧可作一个小广场。正好看见一群外国人在老外作导游的带领下,也来瞻仰陵园,导游正用英文解说,游客都很安静的听,大约兴趣颇浓。祭堂前面宏大,有三道门,取三民主义之名,记得好像是胡汉民的篆体书法,很是精致。祭堂顶部是中国传统的重檐歇山式。进去正中是中山先生的全身大理石坐像,安静祥和,两侧是铭文,是生平记载,黑色镌刻,凸现艰难困苦,矢志追求之革命家本色。再往前就是后面的圆顶墓室,青天白日的穹顶,大理石围栏的下方,汉白玉雕刻的孙中山卧像生动传神,棺木用钢筋水泥与山体联为一体。
数十载之血雨腥风,浴血奋战,现长眠于钟山也已数十年。时光荏苒,天翻地覆,岿然不动的钟山因先生之魂而愈加葱郁。缓缓迈步,我不知道我能想到什么,斯人已逝,我辈匆匆流连于此,是想沾染一点风范,还是体会一番胸襟,似乎都不是,大约更多的就是好奇了。出门去吧,有一丝惆怅,象风越过穹顶。
墓室后面有一小花园,我又好奇的进去了,主要是修筑陵园的图片纪事。让我们记住一个名字,吕彦直,天妒英才的设计师,这座举世闻名的陵园设计者,清华学子的杰出代表。还有许多为修筑这座陵园而殚精竭虑的地方官员和优秀商人,劳工,让我们记住他们。在风雨飘摇的三十年代,国力维艰,修筑这样浩大的工程,加之当时交通极其不便,其艰辛可想而知。
(四) 下得山来,出了园门,时间还早得很,去玄武湖吧。
本来阿毛说晚上骑单车去更好,因为湖大,走路就麻烦多了,我想时间不可浪费,一想到呆会我在湖边漫步,他这小子却在讲台上张牙舞爪,口干舌燥的样子,我就好笑。
我也记不清是从哪个门进的,公园游人可罗雀,因为正直中午休息。 湖面浩大,只是被割开了。水很油腻,黑黑的让人瞧不出深浅。我朝右走去,那边城墙拐角的空旷地里,有七八个人在放风筝,我又好奇了。
大约都是些放风筝的行家里手,抬头望去,十多米长的蜈蚣就成了一个黑点,我忍不住问了一下,答曰500米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看放风人悠闲地靠在树上,想必他的专注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这边风筝悠闲自在,不远处传来突突的发动机声,我晃悠过去,原来有广东仔在玩遥控水上航模,刚才一头栽了,发动机进了水,现在老拉不响。终于响了,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放入湖中,捧起遥控器,哗,脱了缰的野马,左冲右突,好不得心应手,转弯的弧线也很美,惹得湖面上为数不多的船客喝彩,突然,船只不响了,喔,螺旋桨脱了,哈,只得央求水上游客帮忙拾起。看来这东西质量不过关,不过好歹也让我饱了两分钟眼福。
感觉玄武湖的美不在一湖水如何了得,而是那段高大的城墙,我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墙,上面有深浅不一的坑,有蔓延的青藤,有那么多的故事辛酸,有阳光下历史演绎的回响,有一种想攀爬上去的欲望噼啪作响。就沿着它走吧,感觉好长好长,慢慢的人也越来越少,过了一个桥洞,湖面变得清了些,有写生的同学,在专注的调色。年轻的面孔在画布上思量,他们把陶醉抹在画布上,我把思想留在城墙上,或许我没有思想,只好感慨。迎面走过来腰鼓队,不再年轻的她们却忘乎所以地敲着,跳着,青春在古老的城墙下回归她们的身体,运动和乐观,她们都有,她们真会享受生命,也许她们并不富有。
这段城墙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着,越发的冷峻,阳光在上面斑驳的跳跃,它们依然埋头不语,任你伸长了脖子,也透露不了半截心思。它们是沉默的,沉默是今天的城墙,历史云烟过耳,惨烈已然遁去,但警钟长鸣。城墙活着,以它的沉默活着,活着是为了警示,我无法不这么想。
(五)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或许终生难忘。如果没有这件事,疏懒的我大概也不会写这篇流水账。
当我刚从云南路过十字路口到上海路上时,听到背后女孩子的夹带愤怒和惊恐的叫声:“把手机还我”,是用普通话说的,所以听得很分明,我本能转过身去,见一学生模样的女孩拉着比她矮一头的小女孩的胳膊,年龄在十岁左右,旁边还站着更小的一男孩,衣服显得很脏。“怎么了”,我禁不住发问,“她抢我手机”,“拿出来还给她”,我用较重的语气,那小女孩很不情愿地从上衣T恤的领口里掏出手机,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跑开了。
周围等着过红绿灯的人也比较多,有人说,这是新疆小孩。我看不出她们来自哪里,也不能胡乱猜疑,其实她们是哪里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那么小。
我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又看到刚才那两个小孩,小女孩和小男孩嬉笑打闹着,往回走。好像在责怪刚才没配合好,被当场抓了。我站着不动,看她们不腤世事却已沧桑的小小身影,象蜻蜓点水一样掠过街口,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好慢慢踱回阿毛宿舍。
我想起我在她们那个年纪,还不知道城市的大马路什么模样。虽然也和小伙伴相约去摘高挂在乡邻家大枣树上的大红枣,还不用摘,爬上了树,抓住枣儿最多的那枝干,使劲摇晃,那枣儿便象鹅毛雪一样的往下栽了。也偶尔泅过水库,去偷那滚圆的西瓜。被人告到家里,母亲痛打一餐,下次出去便也胆战心惊了。也许中国在“进步”,这样本该在教室里朗朗读书的小孩,却能在大城市里肆无忌惮的把天真化做邪恶,而且还轻轻松松,毫不后怕。我不敢设想,她们的未来会是怎样,是谁让她们如此,她们将走向哪里?谁能让她们回到学校?她们原本属于那里。她们有受教育的权力,却没有抢东西而不知后悔的权力?
(六)回到阿毛宿舍,阿毛还没回,看来我的游玩也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也许南京太承重了,我喜欢轻松的东西,只好逃避了。
吃晚饭前,阿毛打了电话,叫认识不久的女朋友过来一同吃饭,也是要兄弟我看看。娇小玲珑的样子,刚毕业在政府上班,有点羞怯,吃饭时候看阿毛的样子让人感动,后来我跟阿毛说,这小子居然装不知道。
吃了饭又去校园溜达,没走多远,瞥见一则学术广告,是朱正先生来南大中文系演讲,题目是“假如鲁迅还活着”,今晚七点。本来要去夫子庙的,心里想平生还没听过文学演讲,一直学工科和商科,但对鲁迅颇为偏爱,加之朱先生又是国内研究鲁迅的权威。又是好奇,就拉着阿毛去逸夫楼听讲座了。
朱先生娓娓道来,声明要跑题,果然跑题了,后来提问的学生有长篇大论的,大有一展学问,喧宾夺主之势,无奈朱先生人老听力不济,劳驾中文系年轻教授当翻译,场面颇为好看,感觉有一个,做学问重文献,重考据,是相当重要的环节,否则你就被别人耻笑了去,要不你就装哑巴。
(七)站在夫子庙步行街的入口,仔仔细细地欣赏那牌坊上的对联,还真不错。慢慢进去,两边的铺面都装修得很为时尚,只是上面还保留着朱颜画栋,镂花雕窗。
无心看这些琳琅满目的时尚物品,估摸上去质量也非上等,是否可看出南京在经济上的某种相对衰落?终于可以看到秦淮河了,脂粉气厚重的秦淮河,果然黑漆漆的,衬托得河面上的游船也死气沉沉。全然没了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位先生所写的浆声灯影里的那份灵动与飘摇。大约是白天的缘故吧,瑕疵暴露无遗,后悔昨晚没来。
禁不住黄包车夫的怂恿,我和阿毛上了车,两个大男人,坐车游览秦淮风月,有点滑稽。且不管它,只需听车夫煞有介事的介绍。上了桥,车夫停下来,仔细叙说那“半边风月”的来历,让我和阿毛听得一愣一愣的,果然是才子佳人,风月各半,连月亮在这桥上看,河面上一边一个。真假不论,过桥便是谢安故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毛体书法飘逸疏朗,车夫又品评一翻,然后告知线路变化,和其中的价格不同,一再劝我们游最长的那条线,我因有受骗的感觉,又加之要赶火车,所以一口拒绝了,那两车夫便无语,也不解说了,态度变化快,大概也如明朝的风月街与现今的差别了吧。看看他们的胸牌,想来不应如此啊,大约和我一样情绪不佳,好吧,留待下次吧。
第二次来南京,是在欧洲杯开赛的那天晚上,近凌晨一点到的,车站仍在翻修,夜深了,城市也酣然入梦,的士悄悄驶过,缱绻的街灯也无精打采,但这次也没能去看秦淮的那片月。就让它高挂着吧,连同玄武湖的城墙,静静守护那片土地,不论冬夏雨雪,不论国运舛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