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兰泽 爱琴海 有关爱琴海的木马札记



杀花清澄

我是这个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我反对的论据越多,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了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将爱人,也认为自己将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条,其中的一切对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

                                                                 ------伊塔洛.卡尔维诺

很多年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的出生时间决定了我常年漂泊动荡,一九八五年——伊塔洛8226;卡尔维诺在那一年辞世。有鉴于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造成了我性格中某些情绪常常搀杂浓烈的阴翳成分。

如今回想起来,那年春天母亲把我送往希腊,与其说是出于爱,毋宁说是出于骄傲。她可以消耗一上午的时间去弄面膜,糟蹋数以浴缸的水。我想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停下,即使假设把浴缸倒倾,水流注满整个浴室。

 央金兰泽 爱琴海 有关爱琴海的木马札记
她宛如一只精力过盛并且举止优雅的猫,在房间里急速地穿行,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吃东西的时候从不发出声音,这个傲慢而且敏锐的女人在家宴上示意我们清理战场一样,安静地处理掉一堆一堆的食物。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即是说从我婴儿时期起,就一直营养不良的原因昭然若揭。我的很多行为都是被她事先设定好的,我似乎仅仅是去履行必要的交接仪式。我走路时鲜少仰望天空,也禁止俯视地面,我母亲说那样会显得我谦卑和粗鄙。我被设计成是个不卑不亢的人。

我常常想象自己类似一只上紧发条的挂钟,在预计的时刻毫爽不差地鼓振自己的喉咙呐喊出她想听到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种太过伟大的母爱是一种严重的人身伤害。

一直怀疑那种痛苦是我的原罪,我还未出生时就已背负。我终日沉默,语言很稀少,像一棵不好好开花的树,许多年都没有凝聚出一个鲜亮的果子,而这导致我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进行正常的表达。

母亲房间的墙上有一个十字架,上面挂着裸体的耶酥,雕刻震撼人心,以至于我都不敢在那里逗留太久。为什么死后的耶酥还要永远挂在十字架上,这个问题充满我整个童年。而且母亲是不是个基督教徒,我没有勇气考证。除此之外,我的童年在记忆里似乎永远是一幅粗线条勾勒出来的速写,没有任何夸张的笔法和明艳的色调。轮廓总是糯湿似的模糊不清,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街头随处可见涂染在湿石膏或者青白墙壁上的肮脏油彩。银灰色的云朵在头上凝固如铁,瞳孔迷茫而冷漠地注视某一点恍若搜寻另一世界的入口,嘴唇茫然地张开一个半月的弧度笑容不知所踪。在这种恍恍惚惚的记忆里我恍恍惚惚地长大。如果流浪是一种自我救赎,那么我固执地认为我势必离开。想法在胸膛中像杂草一样疯长。

一九九七年冬天异常寒冷,我仓皇地逃走。在爱琴海的对面那个传说中的国度学习一种少数人掌握的语种,我对那种语言的兴趣不大,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着那个胡须和头发一样纠缠不清的希腊老头,面带微笑。那时候甚至爱琴海水,甚至那片天空都异常温暖。我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泛滥的壁画中看到了我追求许多年的境界。 

那种西方中世纪时期残留上来的古典教堂式建筑,我对其怀有一种良好的,类似殉葬一般的感情,宛若无意间发掘到被埋地下的思想,深沉浑厚却不显腐朽。在那些图文书的纸帛上,我看到缓慢升腾的思想在建筑的残骸中沉淀下来,如同许多年未曾射进阳光的深井,寂静的尘埃和枯枝败叶之下,几百年来风尘不变。我想穿过回栏,注视那些巍然大气的建筑。渴望去接触感应它们积压了几个世纪的思想。我以为缓慢而笃定的伸出手,就可以接近那种蒙昧主义的尘埃。

我迷恋那种古式风格的建筑。

帕农神庙,罗马斗兽场以及雅典娜神像。美仑美奂的中世纪的教堂以及之前就已经存在并屹立至今的金字塔。我从未涉足其间,但是面对它们被缩影在纸张和丝帛之上的图画,仍能感到历史和信仰在时间的慌乱中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的不可思议。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沉淀和洗练,使其轮廓无比和谐美好。

我折服于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一瞬间凝固的美丽,那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在那个高产天才和怪诞的时代,各种衣着的人在辉煌的哥特式大堂下徜徉。他们手握经卷或者雕刀,神采飞扬地雄辩。各种思想扎满羽翼在画中挣扎,延展开来无比精妙。慌乱而迫切地试图告诉我它们沉年累月的思想痕迹。

我因此沉迷于那些在历史上才华横溢和声名狼籍的学者,他们被历史称为堕落的一代.他们落魄潦倒,怀有惊人的才华,这是它们的天赋,同样也是苦难的根源。他们怀着非凡的思想却无法伸展羽翼的苦闷.终日扑倒在罗马城的巷末,灰暗肮脏的小酒店里呼天抢地烂醉如泥,那些在宿醒之后应付酒资的作品,胡乱地依附在墙壁或者朱漆斑驳的壁台上,和他们一样委身下贱。几百年后细细裱过,收藏在法兰西或佛落伦萨国家的汇展厅里需要几百法郎或者卢布才能走进观摩.

我曾深深地痴迷他们晦暗不明的语言凌乱无序的思维方式,以为单纯的艺术不需要技法,单凭艺术的感染力就能达到摧枯拉朽的冲击效果。艺术就应该以赤裸的形式表现它的实质,拒绝接受任何技法和冗繁色彩的绘画。

我衣衫风尘地站在巴黎街头,看到匆促的人群,面容陌生冷硬,带着打量异类的目光,让我神思恍惚。我才知道,我一直梦到的不是巴黎。那是属于神圣教廷的时代,属于米开朗琪罗的时代.那不属于我们。

我和陈光在一九九七年一起凋零,并且穷困潦倒。精神上的无所依傍和肉体上的流离失所,导致我们那段时间的写作风格像两只愤怒的棕熊追踪丢失的玉米一样杀伐。而且处境越是恶劣,那种念头越是狂烈。欲望如同一跟巨大的钢钎横贯我们的身体,我们像基督那样悬空钉在十字架上,残不忍睹,却死有其余辜。

我很想把我们的追求描述得慷慨意气或者极度悲壮,那样会博得更多的悲悯和抚慰,可是我清醒的发现就算那些慰藉如同雪片般绵密,仍旧不能使我的心有丝毫释然。除了自己没有人能饶恕我,从我们一起开始逃课那天就已经穷途末路。我一直像珍视节操的女子一样对待我们的写作,并且信誓旦旦的告诉他,我们是这个惨烈末世的天才。那么多天才诞生在人言可畏中,而我们无疑也是天才,我想他把这句话当真了。以至于后来我每次去学校看他,他都毫不犹豫地跟我离开。他说,他已经能思考着函数的解析式并且想着罗生门。

我曾经无数次猜想陈光当时怀着怎样的感情一边阅读介川龙之芥一边写下一道函数的解析式。我在网吧里坐了两天两夜抽完四包烟,都没有想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景,然后悻然作罢。凌晨五点的早市,我站在包子铺前飞扬的白气中忽然醒悟我的猜想就如同拿一把刀子去逼问一棵树究竟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显然这种比喻不但无聊而且毫无意义,这说明我对他那段时间的思想历程的假设和猜想也是非常毫无意义的愚蠢。

做一件愚蠢的事情未必全无意义,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还要去做就是绝对愚蠢了。我从来没怀疑过我的智慧。我一直相信一九八五年我和陈光来到这个狰狞铁器和糜烂文字充斥着的时代,就注定要做一对兄弟

我从小就有很多奇特的想法,譬如我老是怀疑那些天象和灾难于我是一种暗示。小时候每逢阴雨连绵的天气,母亲就会骂我,所以每次我觉得异常寒冷的时候,就常常会有降雨。后来大学时代我选修了气象。

我的兄弟陈光在三年的时间里转了四所学校,这让我觉得他是个很漂泊的人,我不想连篇累牍的讨论关于他转学的原因,我说过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意思就是有很多事情都明白,但是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在领悟了大智若愚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装傻之后就变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其实即使做块石头也需要忍辱负重的精神。

我不是宿命的人,我也不会去维护宿命论的观点。但是我仍旧坚持认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是一种必然,而时间已经早在彼此来这个世界之前就由某种不可知的推理决定。我们实质上只是履行,无从选择。我因此常常陷入一种僵局,因为刻意的追求完美而导致我的写作犹如间歇性瘫痪不得不终止。我怀疑这和我那时恰好喜欢的两个作家都是女子不无关系。

陈丹燕首先是个唯美主义者,其次我才发现她是个美女作家。而她长期追求完美的写法和单纯干净的细节,这使她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十分畅销的作家。她成名是因为她的长篇小说,风华雪月、金枝玉叶和红颜遗事,这三部小说都以上海为题,使她红及一时。但是我真正喜欢的还是在此之前的那些散文,那与我的心境出奇的吻合。我在那时候的愿望就是能写出陈丹燕那样的小说,这个愿望的强烈如同对在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某个女人的依恋一般,缭绕在我身体里如同藤蔓。然而这是个希望,从我后来的写作风格上可以看出。“希望”是个自以为是的词,暗含无数杀机,而事实上所有的期望过的都未曾出现过。政治课只教会我一句话:假设不不成立任何因之衍生出的结论都是废话。

另一个女子是三毛,这个热爱沙漠最后死于沙漠的女子,在某段时期她的死亡才和华横溢成为我心中历久弥新的经典。我一度疯狂地迷恋她的才华和孤独死亡,她的小说让我萌生了对沙漠的全部欲望,引发我一个轰轰烈烈的计划。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策划一场出走,在我觉得实在无法忍受母亲要求我每天上学的时候吃四颗木糖醇的时候这个想法应念而生。我在那段时间因为找不到地图,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拖延至数月之后我目睹报纸上记载的漂流于沙漠中,被风沙镂空成不辨年月的干尸时才悻然作罢。

很多年后我的朋友陈光说过,如果不饥饿乞丐是最好的流浪者。这句话看上去很精妙的样子可是却是句废话,如果不饥饿乞丐为什么要流浪?从那天开始我确定自己以后终生所追求的路,前途一片爱琴海,中间横着特洛伊。公元前八世纪希腊人开始构造那只巨大木马的草图,我两手空空地站在爱琴海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阿喀琉斯还是代达罗斯。

那段时间我抛开了所有的课程和空泛的情感。决定投身写作.而陈光还在犹豫不决.读书和写作都是他喜欢的事情,但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两者并存是多么的不可能.他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矛盾.取舍或许只需要片刻,决定也只是一个动作。可是思考的过程却是那么绵长和痛苦,他精神处于一种脆弱而敏感的边缘。常常保持一个姿势面带微笑沉默不语,抑或突然面无表情地语惊四座.我们绝口不谈教育不谈前途.事实上那是因为我知道停留在无意义的争执上是非常愚蠢的,所以我没有试图安慰他,我以我抛弃一切的行动告诉他我是怎样的义无反顾。

直至某天,我意外的看到陈光躲在暗处抽烟,火光映照之下我们都是一脸惊诧。那苍白的表情很多年后,闭上眼睛仍旧会出现在我头颅中。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只是怀着那种胸臆难抒的苦闷和绝望,然后埋在心里像藏起一块木柴.等待多年后层层包裹之下化成黑色的煤炭,燃烧出刺眼的火焰。可是一切都非我所预料。至今我都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年的秋天,学校里新植了许多的梧桐树,我们的少年时光是如何以一种凄然的姿势滑过头顶,离别像把刀子,划开所有的犹疑不决直面它的锋芒凛然。当我在学校门前那棵新栽的梧桐树上刻下我们的名字时,心里在揣想许多年后那个伤痕会不会随着它的生长被无限地扩大。 

若干年后我站在树下看到刻在树上字迹已经脱落,新的表皮是那样的生机盎然。那里我留下的字迹以为会留在它身上并被无限放大,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它有它自身生长的周期,它有自己的年轮,它决不肯为我留下一处细致的伤痕。 

如同黑泽明导演的那部禁断的、被剪切了四次的电影的结尾,我们变得如此温驯,以至于后来大家都忘记了我们是多么危险的人。我们所向往的路还是那样的危险,还是那么的遥远。但是我们都知道,不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我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同伴。而且我们不管多么遥远的地方都能去。我们有自己的明天,只要我们还在期望明天。

那一年我们的所有天真梦想和年少轻狂都在这个方寸之地的暗室里孕育成形,并恣意生长。郁郁葱葱无比茂盛.无数个辗转醒来的早上,阅读柏拉图充饥,那时候食物变得很遥远而且重要,饥饿和欲望都无限疯长。柏拉图完成了理想国,很多年华和梦想都死在这上面,然后变成一场不可饶恕的殉葬。很多人为之膜顶,当然这些身后事都不是他的。在被反复传唱许久之后,人们崇拜的究竟是英雄本身还是自己这个问题变得很玩味。

时间实在是一把太遥远悠长的手术刀,我们有多少才华能被它挽救?

我不知道什么你们所说的真理,于是整个世界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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