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离开我快半年了,但是我还经常能回忆起她临终前的那些日子。人总是要死的,她90岁,也是属于寿终正寝了。临终的时候,她在病房里面大唱基督教的歌曲,我因为不信教,所以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只感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心中很平静。 三十年代初她毕业于苏州景海女子中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从那时她接受基督教的洗礼起直到去世,基督教的信仰始终陪伴着她。基督教要求它的信徒要有爱心,要讲求奉献精神,我母亲的一生也的确做到了这些。 就说最近的例子吧,因为她人老体弱,我们怕她晚上出意外,所以要求保姆小王睡在她的房间里,以便可以随时照顾她。半年多前的一天夜里3点多钟,她起来上厕所,因为腿脚不便,应该叫醒小王帮她,但是她看见小王睡得正香,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就自己去厕所,但是也许是白天累了,不知道怎样脚下一软,就摔了一交。就这样把股骨摔断了,老人就是怕摔交,她从此走上了不归路。自己这样老了,还是不忍心麻烦别人,这就是她一贯的作风——先人后己。 她出身于平民家庭,从小生活比较清贫,所以一贯非常讲求节俭。过去,我父亲是一级教授,在五、六十年代工资加稿费的收入在当时就是属于高薪阶层了,完全有条件过很好的生活,但是我们家一直很俭朴。即使到了最近几年,大家生活条件更好了,她也没有改变节俭的习惯。别人送来的食品,她总是舍不得吃,直到过期了或者长虫子了,才拿出来吃。她家的冰箱,为了省电,温度开关总是放在最高档,起不了多大的冷冻作用,冰箱里面也许还能看到十天前不知道谁喝剩下了她舍不得倒掉的半瓶啤酒。我自己家装修房子,安装了新热水器,我把旧的热水器(并没有坏只是容积小点)给我妈妈拿去,她都不肯用,说“我活了80多年没有热水器也过来了,不用!”,同样的,母亲家也没有洗衣机,我们弟兄几个都说要买洗衣机给她,都被她拒绝了。 1963年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拿着印有本单位名称的信封信纸写自己的私人信件,就被她批评说我占公家便宜。我父亲收到的来信很多,她就把来信的信封小心地拆开,然后翻过来再用,因此,在我父亲的写字台抽屉里面,总是放着很多她自制的信封。当然,她的很多做法和观念在现代社会看来也许过时了,但是她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她的教育下,我从小就注意不要占公家的便宜,公私分明。记得有一次,我征得领导批准,用单位的小汽车带我父亲去香山植物园玩,回来之后我就找领导要求付车钱,领导笑了笑说不收,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当时我看到一些党员反而假公济私,非常不理解,我觉得他们还比不上一个基督教徒呢。现在回忆起来,可能受到整个社会环境的影响,这些年来我已经大大不如以前注意这个问题了。为私事打电话时,尽量用公家电话而不用自己的手机……,这样的做法似乎人人都是如此,大家都见怪不怪不以为然了。 对工作极端负责,也是她的美德。她退休前是北大数学系的图书馆管理员。我也曾经是这个系的学生,我的同学都称赞她的工作,她业务非常熟悉,又待人非常热情,还能叫得出很多同学的名字。她还非常关心公益活动,和邻居们的关系也相处得很好。我弟弟常说,如果退休后不是因为她的耳朵全聋,她非常适合做居委会的工作。 她80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在我家住了些天。一天,我家厕所的水管坏了,我叫房管的工人来修,工人走后我发现放在洗脸池边上的电动剃须刀不见了,很明显被修水管的工人顺走了。我想,这下是要不回来的了,你再找他,他不承认,你能有什么办法呢?自认倒霉吧。我母亲说,不要着急,我祈祷耶稣基督,让这位工人还给你。我听了只当是笑话。我母亲祈祷之后,她就找修水管的工人去了。不一会,她回来了,手里拿着我的剃须刀。我很惊讶,问她是怎样要回来的。她说,她先问他们看见剃须刀没有,他们说没有,然后她就说,你们也许在收拾工具的时候不小心拿错了,你们还是再仔细找找吧,接着她又给他们讲了一些道理,以及分析了如果不还会带来什么不良的后果等等。没想到经过她做工作,那位工人居然就还给她了。她说,这就是我祈祷的结果,我也不得不佩服她。 她因为耳朵全聋了,所以她通常不去参加基督教的活动,但是常和信教的朋友通信交流。每天她都要阅读圣经语录的小册子,不时在挂历上面写一些心得。2000年初,我有机会到以色列去开会,抽空到耶稣遇难地耶路撒冷和诞生地伯利恒游览,在伯利恒耶稣诞生的地方,我用纸巾蘸了灯油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带回来送给她留作纪念,还买了一个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塑像给她。 贤妻良母,是中国人对女性优良品德的概括描述,而我母亲正是这样的一位女性。她去世前不久告诉我说,我父亲在和她结婚前欠了别人很多债,她是婚后才知道的,于是她就接管了家里的财务权,勤俭持家,节约开支,一点一点地还债,直到快解放的时候才陆续把欠债全部还清了。 我父亲在四十年代是吸烟的,她对我父亲说,“你每吸一包烟,我就把相同数值的烟钱存起来。”这样,最后她存的钱居然够买一枚戒指了,这样,在事实面前和她的苦心说服之下,我父亲终于戒了烟。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子女没有一个人吸烟。 我父亲能成为著名学者,不知包含了多少她的辛劳和汗水。1980年我父亲给她写了一首七律诗: “甜甜苦苦两人尝,四十五年情意长。 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 红羊溅汝鲛绡泪,白药医吾铁杖伤。 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 诗内提到抗战和文革时期他们互相爱护而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终于迎来美好的晚年生活。在我父亲1986年5月临终前,要求在他俩合葬的墓碑前要刻上这首诗,体现了他俩的深厚爱情。我父亲在他的遗嘱里面,也对我母亲充分肯定,说她“数十年来照顾我的生活无微不至”。 在母亲的教育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都算是有出息的。广西电视台拍了一部记录片,专门介绍她和她的子女们,这就是对她作为母亲对子女教育的一种肯定。 我是老大,坦率地说,我母亲最喜欢我。但是,我和我母亲表面看来不是很亲昵,因为从小我就一直很怕我的母亲,这种感觉一直就维持下来了,她在我心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小时候,我凡是做错什么事情,例如功课做错、说谎、丢失东西、欺负妹妹、不好好练琴等,都要挨她的打骂。在我们家的缝纫机抽屉里面,有一把量布用的竹尺,这就是她用来打我的器具,我小时候,不知道挨过多少顿打。除了打我以外,还有其他治我的手段,例如我3岁左右的时候,她曾经把我关在黑屋子里面,我就在里面一边哭一边大喊:“天要塌下来了!!天要塌下来了!!”以为这样吓她,她就能把我放出去,后来这个事情被她做为笑话经常给别人讲。我在上中学的时候,由于不好好练习钢琴,也被她罚跪过搓板。还有一次更为可笑,大概是小学四年级吧,我把钢笔插在背带裤的上面,放学回家之后,只剩笔帽还在裤子上面别着,而笔身却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我妈妈喜欢蘸酱油吃活虾,而我最怕吃海鲜了,但是她居然拿几个活虾过来说,如果你把这几只虾吃下去,我就给你买支新笔,无奈之下,我只好忍着恶心的感受吞下了这几只活虾。挨打最多的是我,越往后出生的,挨打越少,我的小弟弟在54年出生,就基本上没有挨过母亲的打了,毕竟时代不同了,她的教育方法也改了很多。 在她严厉的管教之下,我从小的功课在班上总是排在前面,也非常守纪律,是典型的“五分加绵羊”式的孩子。因此,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在北京市中学数学竞赛中获得了二等奖,后来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工作之后,也成为技术尖子。但是,也许也是这种教育的结果吧,我从来不会和人打交道,最后变成了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有一次,一个企业家开车带我过一个十字路口要左转弯,左转弯线很多车在排队等候,他却走旁边的直行道,到快到路口的时候,他突然左拐加塞插到左转弯的车队中间,于是省了很多时间。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这就是窍门。而我呢,开车从来都是很守规矩的,如果旁边谁着急,我就会主动让他。这种性格,也许就是我办企业总是亏本的原因之一吧。 除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外,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已去世,他们和我是同父异母的,我妈妈这边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大妹因为癌症在91年也去世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错,我们之所以有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和我母亲的为人有很大的关系。我母亲比父亲小13岁,他们是在1935年结婚的,那年我母亲22岁。父亲的前一个婚姻是包办婚姻,在和我母亲结婚前已经办了合法的离婚手续。我大哥当时是具有先进思想的革命青年,对于我父亲反抗封建婚姻的做法也是持支持态度的。后来我大哥二哥大姐对我母亲一直很尊敬,当面管我母亲也叫“母亲”,尽管我母亲比我大哥只大四岁而已。而从我小的时候起,我就看到我母亲对待我的哥哥姐姐也是非常好的。正因为这样,现在我和在广西老家的侄子外甥都保持很密切的来往。 我母亲到8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照镜子,自言自语说:“我的头发花白了,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我听后很感慨,因为谁都早就认为她已经老了,没想到她还没有觉得自己老。正因为她有这样的心态,她在住院的时候,会和护士交朋友,护士们都很喜欢她,去医院看病的次数多了,会和30多岁的满大夫成为忘年交。她在去世前不久,还在关心国际时事,向我弟弟了解中美外交方面的新动向。有时候,因为她耳朵聋,我们就比较少给她讲解国内外大事,她就会主动问。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积极的生活态度,才使她活到了90岁吧。今年我已经63岁了,但是心态还比较年轻,还对各种新事物很敏感,这也是受了我母亲的影响。 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我活了90年,前89年都不错,今年活得不愉快,因为小王不但不听我的,还要我听她的!”其实,别看她身体不好,人也老了,耳朵还全聋了,但是大事如关于我父亲著作的出版问题,小事如家里买油买米,她一概都要操心都要管。所谓她要听保姆的,只不过是要她按时吃药,少管家里的事情而已,这本是我们子女授权保姆这样做的,但是她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非常固执,还认为是自己没有权威了。中秋节前不久,她的身体很弱了,大夫要她住院疗养一下增强体质,她住进了北大校医院,可是到了中秋的前夕,她坚持要出院,我们子女当时都没有在她身边,只有保姆小王在,小王无奈,只好按她的要求把她用轮椅推回了家。据大夫后来说,如果不是她坚持要提前出院的话,她也许能多活几年的。 按照她的性格,就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后来她匆匆离开人世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好在她离去的时候很安详,无憾地升上了天堂。妈妈,你安息吧,愿基督保佑你。阿门!
注:七省奔波——抗战时我父亲从北平经过七个省辗转南下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
猃狁(xianyun),古代少数民族名称,常侵略华夏民族,这里指日本侵略者。
一灯如豆——我父母当时住在昆明郊区农村,没有电灯,就在小碟子里面放一根灯芯,倒上一点油点亮用来照明
红羊—— 战国时代丙午到丁未年间有21次动乱,因为丁未是羊年,所以称为红羊劫。文革期间1967年也是丁未年,所以这里指文革时代。
鲛绡泪——鲛绡是传说中鲛人织的绡,指薄纱。这里指我母亲伤心落泪浸湿手帕。
铁杖伤——我父亲在文革中挨批斗时,曾被人用钢管打伤,回家后我母亲用白药给他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