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杂志专栏,栏目叫《再见,我的书》,台湾作家杨照谈到了松本清张,那却是令他难以割舍的。写道:“松本清张,1980年代我思想困顿中的一道明亮光线。”又道:“松本清张恢复了我对文学介入社会、改革社会的信心。”
由此想起自身的经历,也是在1980年代,那时编《日本文学》杂志,介绍小林多喜二等的普罗文学、战后派文学过后,与时俱进地转向夏目漱石之类名家,以及当代推理小说,首选是松本清张。理由也简单,即在于他的“社会派”旗号,被认作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那时候乍暖还寒,有下半身作家之称的渡边淳一曾一度遭禁,后来二进宫,乃至被捧为情爱大师。
松本清张从1951年动笔写小说,时年42岁。起初从历史取材写纯文学,1958年改写推理小说,开创“社会派推理”,一举把向来被当作娱乐大众的推理小说提高了文学地位。何谓社会派?当时文艺评论家荒正人是这样解说的:“对于认定侦探小说不是正规小说的人们,我硬要推荐这个长篇《隔墙有眼》,书中展开的奇怪犯罪富有惊悚,但不是单纯为杀人而杀人。以现代的社会恶为背景,具有十足的现实感。”清张登场,日本(侦探)推理小说史为之一新,以致有“清张以前、清张以后”的说法。当然清张以前的推理小说也破解何以至于杀人的动机,但无非为金钱、名誉、爱情等,过于单纯,而清张从社会背景来揭示犯罪动机,直指人性与组织的邪恶。有人称他是日本的巴尔扎克,“普罗文学自昭和初年以来未能实现的对资本主义社会黑暗的描写就此成功”(文艺评论家伊藤整语)。
松本清张热衷于社会派推理小说创作前后约十年,即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至1965年),这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度发展、被惊为奇迹的年代;1964年在亚洲第一个举办东京奥运会,1968年GNP跃居资本主义国家第二位。经济奇迹的背后潜藏着“动机”。一切向钱看,新的人际关系与价值体系还没有定型,跟上时代的与跟不上时代的,有钱的与没钱的,矛盾一味地激化,粪土生蛆般产生渎职、贿赂等“案件”。通过对犯罪的推理,深刻而犀利地暴露社会的腐败、权力的蛮横、强者的无人性,揭示政治、社会体制的结构性矛盾,为历史存照,读松本清张就是读日本史。从本质上来说,推理小说也无非惩恶扬善,但一个案件解决了,不等于解决了社会的根本问题,问题犹在,下一个案件的发生几乎是可以期待的。经济完成了转型,发展趋于稳定,激荡的年代过去了,而清张本身的兴趣与关注也更加多歧,揭秘昭和史,索解古代史,对历史的推理胜过了文学推理。
清张出身贫寒,只上过小学,却是在高学历成堆的报社做事,半生遭冷眼,从郁积的怨恨中形成了独自对社会大加鞭鞑的思想,发而为文。他议论过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指出三人的共同之处是素材的人工性。说大江健三郎“压根儿不是所谓左翼,不是所谓进步文化人的类型。从学生一下子进入作家生活,所以,像《死者的奢华》那样的感觉性文章是本来的大江健三郎。可他偶然采用反美的素材,可以说这是为小说而采用了素材,并不是从他的思想走到了那里”。《死者的奢华》是大江健三郎上大学时创作的短篇小说,崭露头角。在清张看来,文学需要有扎根于生活的思想,然后才形诸文字。这三位作家没有生活经历,只能在头脑中制造人生,所以他们的文章是“人工的”,用当下的网语来说,就是“装”。三岛瞧不起推理小说,甚而顽拒把清张收入日本文学全集,但他的《金阁寺》用社会派推理小说的手法探究犯罪动机,不是很有点“清张式”吗?
从积累了半生的实际生活中挖掘素材,清张似以此自负。不过,作家或许本来有两类,一类靠生活,一类靠想象,也就是编造生活。以近年获得芥川奖的作家为例,田中慎弥高中毕业后就关在家里写作,靠母亲养活。他写性,写女人,但除了他妈,在见到女编辑之前,几乎只接触过便利店女售货员。西村贤太初中毕业后在社会底层干种种营生,所写完全是本人的经历,甚而担心同居过的女性告他把人家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里,这也就是所谓私小说。
1964年4月1日,日本人出国旅游自由化,但一年限一次,只能揣500美元。十年后,出国旅游大众化。啥时候咱也出国去逛逛,这想法大大改变日本人的意识。当年4月12日清张第一次出游,翌年赴海外取材,创作了《沙漠的盐》。这是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去沙漠里情死的故事,有点像渡边淳一所嗜好的题材。案件中少不了二奶小三,但清张一向对性的描写很克制,这就是作家的资质。小说不是要起到春宫图的作用,床上戏是情节需要之类说法实属扯淡。故事是人编的,没有哪个场面非要不可。
一个作家大概要经受三种评论,在世时读者的褒贬、媒体的盖棺论定、研究者的历史评价。松本清张说,自己出道晚,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于作家活动。到1992年去世,40年间写了10多万张稿纸,全集有66卷之多。三十年前读松本清张似乎早了点,大概当下读,正当其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