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是人与人博弈中的“帕累托改进”,所谓没城府,其实就是最肤浅的自私自利。
但真正的高人(真正的城府高深者),恰恰是低调、虚心和平常。所谓高深莫测,其实只是小人(无道德贬义,暂不觉悟而已)自我折腾而在高人身上投射的倒影。
举凡多数时候和多数场合,特别是置身冲突,有和颜愉色,能气定神闲,是真正的高人。
——题记
中华传统文化常被称为“权谋文化”。这应该没有偏离事实,不仅源远,早在先秦,权谋就已大兴于世,甚至自成一派,所谓“纵横之术”;而且流长,权谋不仅一直在宫廷和官场斗争中充当主角,而且在民间也大吃“冷猪肉”,不时被讲到的中国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岂非见证?
但总体上,由于儒家“居庙堂之高”,主旋律是仁、义、礼、智、信,权谋被认作“礼崩乐坏”的征候,不入寻常百姓家,忝属于所谓“帝王之学”。最近的玩家可能要算清末民初的王闿运,早年时劝告打败洪秀全的曾国藩自立为帝,晚年时更与学生杨度一起下了袁世凯复辟称帝的水。
刘和平的“女儿”成了郭梓林的“媳妇”
没想到时来运转,改革开放后,帝王之学走出深宫和深山,登上大雅之堂,权谋更成为炙手可热的抢手货,企业家们深怕自己“无谋”。是礼崩乐坏,还是群雄逐鹿,抑或是市场经济带来的活力大迸发?有一点的确无可否认,那就是郭梓林先生常常讲的:“帝王思想是中国企业家的精神母乳。”
这应该也解释了历史剧之盛行,从“秦始皇”一直到“走向共和”,几乎每一个重要王朝和每一位重要皇帝,乃至每一位重要历史人物,都一一走向荧屏,极个别甚至被反复搬上荧屏。原因可能比较复杂,比如时间久远的历史题材审查上容易过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就在于权谋文化,宫廷和官场斗争特别能让人体验到内分泌大起大伏的“心战”(电影《赤壁》主题曲名)。
由刘和平先生编剧并担任总制片人的46集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多被业内人士赞为历史剧的极品之作。究竟极于何处,肯定不是精于考证史实,也绝非主角就是“海瑞骂皇帝”,精彩之极应该正在于其中的心战与权谋,一路看来,真的让人肃然气凝,怦然心动,霍然心释,揪然心待,欲罢不能。
如果说看电视剧还有可能若恍若惚的话,郭梓林先生所解读的《王朝投影》则和盘托出,一二三四,环环相扣,精彩跃然纸上——难怪刘和平感慨自己的“女儿”成了他郭梓林的“媳妇”!
郭梓林先生原本学的是中文,搞经济学和管理学是半路杀出,历史更是近年来的玩票,但《王朝投影》把文学、经济、管理和历史融于一体,堪称“完美风暴”。从过去到现代,从学术到家常,从皇帝到董事长,从太监到信息不对称,从均衡到皇权,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所有权与经营权……大匠运斤,纵横腾挪,无拘无束,语多俏皮,时有机锋。读来真叫一个字:爽!
权谋是人与人相博弈的帕累托改进
可精彩归精彩,帝王思想,甚至更直白地说,权谋文化,启示是无疑的,但还能够为中国企业家所用吗?《王朝投影》序一作者是著名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题目就叫“断乳”;序二作者是万科董事长王石先生,题目就叫“市场精神将取代帝王思想”,毫无疑问:母乳不能继续喝了!
郭梓林先生本人的态度呢?无论是书中的流露,还是当面的回答,似乎不太赞同“断”或“取代”的说法,而是有所保留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个人的看法旗帜鲜明:帝王思想是中国企业家的精神母乳,没必要断,也不可能取代,而要继续喝。道理很简单,全部的帝王思想——根本在“内圣外王”——不过成本与效益的算计,而且是基于产权人完全清晰上的成本与效益的算计,不喝白不喝,喝了不白喝。
本人曾多次呼吁,在哲学社会科学上,真正要弄清一个概念,都必须返本归源,都必须正本清源,都必须回到“我”对成本与效益的算计来定义,要不然就含混不清。帝王思想同样如此,比如拿权谋来说,什么是权谋呢?又一个“百姓日用不而知”。
西方经济学有个概念,叫“帕累托改进”,简单地说就是:一种行为改变,没有输家,而至少有一部分人能赢。如果一种行为剥夺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不管是不是带来更大的整体利益或是否有助于实现更大的目标,都不是帕累托改进。简单地说,权谋就是人与人博弈中的帕累托改进。
举例来讲,狐狸撞上老虎,命在旦夕。狐狸灵机一动,说:“我是上天派往森林王国巡查的,权力至高无上,任何动物都不得动我分毫,没听说不成?要不,咱们一块森林里走走,哪个不望我而逃!”老虎信以为真,狐狸得以绝境逢生。这就是一个权谋,因为狐狸所言并不是真的;同时也是一次帕累托改进,因为避免了暴力冲突和流血事件。
就人与人的博弈而言,以力服人和以理压人,都不是帕累托改进,因无论力服还理压,都损害到对方的既得利益。孟夫子说过:“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这里提出的“养”,创造出新的“增量”,就属于帕累托改进。
不管最后创造的增量如何,有一点毋庸置疑:权谋的提出正基于不以力服人和不以理压人。这正是中华兵法之首的《孙子兵法》为什么不务正业的原因,不仅反对暴力征服,鼓吹“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地反对“百战百胜”,云:“百战百姓,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显而易见,这是提倡和鼓励创造出帕累托改进。
不得不承认,中华文化最是提倡帕累托改进。这一点甚至反映在一“武”字上,所谓“止戈为武”,不是动用暴力,而是放弃暴力,化干戈为玉帛。连中华武功也是如此,虽讲究力量,也追求有劲,但不是力的功,更反对硬碰硬。尤其是包括太极拳在内的内家拳功,更提倡用意不用力,借力使力。不都是明显提倡和鼓励创造出帕累托改进吗?佛家更是区分出“权智”与“实智”,大力倡导善巧方便,目的都是创造增量,不损害对方的既得利益而实现自己的目标。
通常所谓的城府,含义应该也就在提倡和鼓励创造出帕累托改进。一个人在考虑自己利益的时候,能够不损害对方的利益,甚至还能够增进对方的利益,这样的立体感或者说深度,就是城府。有城府,其实就是心中能含着别人;没城府,其实就是最肤浅的自私自利。
谁是真正的高人
有人可能要提出怀疑:狐假虎威属于帕累托改进?阴谋诡计都属于帕累托改进?忽悠吧?不错的!世界上有许多的阴谋诡计,当初的确不损害对方的既得利益,但最后却把对方一棍子打死,完全偏离帕累托改进。就像《三国演义》中的群英会蒋干中计,表面上是赢得了,最后却一败涂地,何有帕累托改进?
但最后结果对帕累托改进的偏离,并不能否定当初的帕累托改进。博弈是一波一波进行的,问题在于双方博弈的深化,显而易见,要是蒋干也能够像周瑜一样将计就计,而不是自投罗网,他们的帕累托改进就可以继续往前深化,至少周瑜一下子不能以力服人。
从这一意义上讲,帕累托改进有赖于双方的博弈互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动的帕累托改进,人性中可能存在损人利己的天然惰性。但即便如此,从双方博弈的总体看,权谋比之于直接的硬碰硬,社会总成本更低,至少减少了一方的损耗,构成减损降耗上的帕累托改进。
真正的困难是在于,就人与人的博弈而言,创造一次帕累托改进并不难,难的是持续甚至永恒创造帕累托改进。也可以换句话说,忽悠一人或一次并不难,难的是持续甚至永恒而普遍地忽悠。这永恒而普遍的帕累托改进是什么?不是别的,正是不动心,正是单纯,正是真诚!用经济学的话讲,就是价值在手,预期在胸。回头一看,道理其实很简单,一个人如果不掌握价值和预期,玩什么玩!另一方面,一个人之所以单纯和真诚,不动心,大自信,大自在,不也正因为价值在手、预期在胸吗?
但天下事往往如此,越是不在价值者,越是喜欢玩,最后把自己玩了,正应了《红楼梦》的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个人的感受——不是高人,只是有多位朋友多次表示本人似乎有些难于理解——真正的高人,或者说真正的城府高深者,恰恰是低调、虚心和平常。所谓高深莫测,其实只是小人(无道德含义,暂不觉悟而已)自我折腾而在高人身上投射的倒影。
在与高人的博弈中,小人们因不在价值,认识不到位,或根本缺乏认识,不得不颇费心机,甚至反复试错,一旦最后恍然大悟,于是感慨:高,实在是高。但实际上,因为价值在手,预期在胸,真正的高人古井无波,他是个引导者,即便权谋,也是为不损害对方既得利益,或是为引导对方,本心是不动的,更毫无 “阴”与“诡”。这一点会反映到气质和面相上,举凡多数时候和多数场合,特别是置身冲突时,有和颜愉色,能气定神闲,是真正的高人。
从《大明王朝1566》观,也结合史料,在当时的博弈中,有两个人有近乎不动心的境界,算是明白人。一个就是嘉靖皇帝,因为俯瞰全局,而且大权在握,有不动心的资本;一个就是严嵩,因为有点道行,而且网罗天下,近乎不动心。《王朝投影》精彩分析过嘉靖与严嵩之间的心战,几近于“目击而战交矣”,郭梓林先生写道:
“嘉靖和严嵩在短短的52秒里(根据电脑影音播放器读秒显示),玩了一次绝佳的智力游戏,满天的战争黑云,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当大殿里的其他人还没醒悟过来的时候,大伙儿已经成功地集体软着陆了。”
要是这个充满博弈的人世间,大伙儿凡事都能成功软着陆,多美!可举目四顾,软着陆何其稀缺。是小人太多,还是高人太少?走笔至此,想起电影《夜宴》中厉帝最后饮鸠自杀前那一句似乎宿命但精辟的感慨:百般算计,不如一颗单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