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于我如浮云 论语 我与《论语》



     我七岁那年开始读《论语》,老师是谷满爹,有 时是伯父——如果谷满爹那天没来的话。“有朋自远方来——” 谷满爹半闭着眼睛,拉长了声音,唱歌似地念道。“有朋自远方来——” 我和堂姊榆枝、堂弟伊辛,还有邻居的几个小孩,也拉长声音唱歌似地跟着念,但没有闭眼睛。“不亦乐乎!”谷满爹仍然半闭着眼,胡子摇起来,“乐”字念得特别高特别长。“不亦乐乎!”我们跟着念,“乐”字比谷满爹拉得还要高还要长,脑袋也跟着摇起来,但没有胡子。

  我觉得很快乐,那快乐同上音乐课的时候跟着漂亮的女老师唱歌所感到的快乐差不多。第二天要背,我照例是第一个背的,背完了再轮到榆枝、伊辛和其他几个背,看他们结结巴巴背不出来,挨谷满爹的竹板或者伯父的“栗啄”(用食指拐敲额头),心里也很快乐,是优胜者幸灾乐祸的快乐。

  读《论语》的时候,也读《三字经》,读《幼学琼林》,后来又读《古文观止》,我的印象是那时只读完了《三字经》,《论语》、《幼学琼林》和《古文观止》都没有读完,后来就搞土改了,谷满爹和伯父都成了地主,都关进了唐家祠堂,都打得要死。私塾停了,孩子们都散了,直到我上中学,再没读过《论语》。当然,《幼学琼林》和《古文观止》也没有再读。

  那时究竟读懂了多少,我现在实在说不清楚,但说我们全没读懂,肯定是不对的。相反的,我倒觉得我那个时候已经基本上读懂了,也许不像大人那样懂,但决不只是跟着唱歌,虽然谷满爹念起古文来那调子是很好听的。

  进了初中以后,语文课本里有好些《论语》的选段,几乎全是我读过的,旧友重逢,分外亲切。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感觉如何,反正我很喜欢。每次读《论语》,总好像觉得一个可爱的老头儿站在旁边跟你说话,叮嘱这叮嘱那,这老头儿开始像谷满爹,后来就慢慢变得像历史书上见到的孔子了。

  高中以后就再没读过《论语》,那时脑袋里装满了数理化和俄语,一心只想拿诺贝尔奖。高中也有语文课,但没有了我喜欢的《论语》,只偶尔有几篇古文还能够让我伊伊哦哦地陶醉一番。现代文,除了鲁迅,让我喜欢的佩服的不多。

  两次考大学名落孙山。不是成绩比孙山差,是老子不如孙山的老子好。从此明白诺贝尔的路我没法走,于是弃理从文,一头栽进文学里。我高中毕业那年是1960年,正好碰上大饥荒,毛主席退居二线,刘少奇当国家主席,全国上下松了一口气,不像前几年那么左。记得中华书局那时候连续出了好多“中华活页文选”,选的都是古代的名文,很对我的胃口,便篇篇买篇篇读。读来读去不满足了,就想把四书五经也弄来从头读一遍。

  第一个想读的自然就是小时候读过而没有读完的《论语》。我买来一本刚出不久的《论语译注》,译注者是杨伯峻,我决心把这本书从头至尾读完,一字一字地读,每个字都要读懂,决不含混带过,决不半途而废。我第一天读了二十页,大概花了快四个钟头,差不多都能背。我数了数,全书一共四百页,如果照这样读下去,岂不二十天就读完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就这么办。每天晚饭后开始读,不读完二十页不睡觉。

 富贵于我如浮云 论语 我与《论语》
  那是1963年的初秋,我刚从武昌实验中学调来三阳路中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宿舍就在校门口,一排平房,背后就是马路,宿舍也就是围墙。宿舍前面是一条过道,把宿舍和教学楼隔开。刚入秋,天气还很热,宿舍里呆不住,我便在过道里放一张书桌,把台灯从宿舍里牵出来,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开始读《论语》,读完二十页差不多也就十一点多钟了,冲个澡,上床睡觉正好。那年我二十一岁,身体好,精力旺盛,晚上读四个钟头的书,聚精会神,如刀破竹,每天都有新收获,心中好生愉快。

  二十天后,《论语译注》真的被我读完了。

  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读完《论语》是我探求生命意义的旅程中一次最重要的经验。《论语》为我的生命撑起了一张意义之网,价值之网,我从此变成了孔子的信徒,我觉得孔子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导师。我以后读的任何书籍都没有能够取代《论语》。我的生命已经有了一个安全的支托网,我像蜘蛛一样地挂在这张网上,不再畏惧风 雨飘摇没有依靠,以后要做的只是补充和强固这张网,使它更完美。

  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读完《论语》也是我治学生涯中一次最重要的经验。我从此得出结论,“计日程功”的笨办法其实是读书的唯一捷径和窍门。所有其他的所谓“秘诀”,不是旁门左道,就是自欺欺人。我以后凡碰到重要的非读不可的书籍都用读《论语》的办法来读,每次都如期读完,快乐无比。我不仅用这个办法来读经,也用这个办法来读史、读子。甚至也用来读集部的书,例如,王琦注的《李太白全集》三大本,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四大本,我都是这样读的。乃至于现代人写的书,如果重要,我也会这样去读,例如王力的《古代汉语》四大册,我就这样读过三遍,古文也就读通了。

  我非常庆幸自己在二十一岁那年这样读了一遍《论语》。《论语》对我一生的影响无与伦比,以后在生命中在心灵旅行中,我无数次地回到《论语》,回到孔子。谁能夺去孔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呢?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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