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访国家863计划软件重大专项专家组成员刘澎
目前我们还不能对微软反垄断，因为微软的行为符合商业规则，反而是我们的社会存在大量盗版。
方嘉山 叶书利/文
《环球财经》：在国内市场上，中国的软件业与国际的同行目前是怎样的一个竞争态势？
刘澎：说到目前的竞争态势，应该要回顾世界软件业的发展过程。今年是计算机发明60周年，1946年2月14日，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出现。直到上世纪60年代，IBM开发出了360系列计算机，计算机行业出现了独立的软件开发。80年代出现了商用软件。期间，中国的软件业明显落后，没有形成产业。90年代伴随着互联网的产生和发展，开放和共享系统逐渐兴起，与copyright对应的新形态的版权copyleft出现，即软件自由共享的概念和产品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
中国的软件业并未与世界的软件业同步发展。在2000年以前，中国的软件业长期以来采取的是跟踪策略，比如早期的863计划实际上就是一个跟踪计划。进入21世纪后，中国软件的单纯跟踪任务已基本上完成，软件界的集成创新和原始创新比重迅速上升。开放源代码软件在2000年前后来到中国，国际开放源代码运动给中国的软件业带来了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由于国家18号文对软件业的指导，国家863计划特别关注了基础软件的发展。尽管国外厂商愿意将中国定位于应用型软件开发国，实际上，经过5年的过渡尝试，中国软件有了长足的发展。我国基础软件的根基已经建立。
《环球财经》：中国软件业与国外厂商的差距主要体现在哪几个方面？
刘澎：差距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基础软件方面，明显落后于美国，中国仍是属于学习与跟踪的阶段。在数据库和中间件方面也是如此，不管在操作系统、数据库，还是在中间件方面，中国都属于跟踪阶段，还没有国际知名的产品和品牌。
其次，在软件开发、流程外包服务方面已经落后于印度。由于多种原因限制了体系外的专业企业承接定单，阻碍了软件企业的规模化，也影响了中国软件的国际化和出口能力。近年来，国家开始重视这一问题，情况出现好转苗头。
另外，在软件专业测试和质量保证方面一直落后于美、日、德、法等发达国家。目前，我国与软件发达国家相比，在测试和质量保证方面的工程师数量比例偏少，人员经验缺乏，适用软件工具严重不足，执行流程不够严格。
当然，中国软件业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是文字处理技术已处于国际领先地位。从80年代中国的软件业开始起步，首先在汉字处理方面。由于汉字以及少数民族文字的各种输入法、文字识别和语音合成的速度、精度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中文成为世界上最易于计算机处理的语言。“十五期间”，国家863计划在这方面做了大量投入，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金山WPS、永中Office、星火燎原ScienceWord等办公编辑软件，都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在局部开始发起挑战。
二是在应用系统等若干重点行业已与国际水平并驾齐驱。在电信应用软件方面，我国已经高度成熟，3G以后，中国电信软件将会是领先的。在证卷、社保、医保等方面，中国软件已非常优秀。目前，在金融业务、民航业务等方面的软件技术还主要掌握在国外产商手中。
《环球财经》：中国软件业有哪些问题？
刘澎：中国软件业有一些问题。
一是嵌入式软件应用比重大。比如华为、中兴这些通信设备制造商是中国最大的软件企业，但在国外，这些厂家不属于软件界。中国软件业100强在国际软件业500强中没有，但这些软件厂商的营业额却比那些国际软件500强公司大，因为统计口径不一样。嵌入式软件非常重要，它与设备密切相关，除了嵌入式软件平台以外，它不应该纳入软件范畴，这样的统计方法混淆了我们发展软件的本意。
二是在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等基础软件方面还非常弱。在“十一五”期间，国家可能会在此方面下大力气以改变目前的现状。
《环球财经》：中国在基础软件方面，有哪些企业？
刘澎：操作系统方面，有中科红旗、上海中标软件、北京共创开源、北京托林斯、南京新华科技等；数据库方面，有人大金仓、航天神舟、华中达梦等；中间件方面，有北京东方通、北京中科软、上海普元等。
由于办公软件的装机数量和操作系统一样巨大，国家现在也把办公套件看作基础软件。在Office方面，通过过去四五年的努力，我国现在已在此方面解决了关键问题。目前办公套件的开发进展很好，技术上已成熟，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尽管出口了一批产品，但在国内市场的表现还不佳。
《环球财经》：在操作系统方面，中国的软件业与国际同行之间有什么样的差距？
刘澎：差距非常大。
第一、缺少原创贡献，主要缺少的是对源代码的原创；
第二、缺少必要的配套工具；
第三、开发管理形式落后。中国目前的企业是用商业化的方式来开发开放源代码软件，不符合国际趋势。
《环球财经》：有些人说微软在中国市场存在垄断现象，你对此有何看法？
刘澎：是的，存在事实的垄断现象。
《环球财经》：有什么理由制止？
刘澎：还没有条件，软件界正在努力，正在促使桌面Linux尽快成熟，形成替代能力。因为微软是业界老大，软件业开发、研发成本非常高，但在互联网时代，传播成本可以趋近到零，这一点与传统行业不同，它们的流通成本很高。通用软件由于复制和传播成本极低，因此，只有最优秀的可以留下来，只有第一、第二，其他都会很困难。但是，光有第一也是灾难性的，这就不光是一个垄断的问题，如果只有Windows系统，意外发生时，可能会毁坏信息世界，系统多样性就象物种多样性一样重要。
《环球财经》：微软在中国市场的垄断行为表现在哪几个方面？
刘澎：夸张讲，99%的中国企业用的就是微软的操作系统。
《环球财经》：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开发出一个类似的东西？
刘澎：迄今为止，人类最难也是最成功的两件事就是微处理器和操作系统。操作系统是一个通用软件，是要求非常高、研发非常难的东西，需兼容各种硬件设备和应用软件，满足各种不同人的需求。
《环球财经》：在媒体关系处理和政府采购上，微软是否采取了不寻常的手段?
刘澎：不需要。微软采取过一些行为，实际都不成功，弄得大家很反感，反而弄得一批又一批的精英下课。
《环球财经》：有人认为，政府应该出面进行反垄断工作，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刘澎：需要，但是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微软符合规则，反而是我们自己有人在大量盗版。甚至现在有人盗版都不需要，五个人合用一个盗版的盘。盗版不杜绝，中国本土软件产业也不可能发展，反对盗版最重要。政府一直在关注此事，首先在政府机关杜绝盗版。但是，还不能在企业这一层面上做到这一点。如果Linux，特别是桌面Linux不能适用，中国的企业将增大成本。一旦盗版被遏止，垄断就是可怕的了。
《环球财经》：微软的垄断行为是自然形成的？
刘澎：是的。
《环球财经》：目前中国有没有相关的法律依据对垄断行为进行反垄断？
刘澎：现在微软的垄断行为并没有太大的危害。因为这种垄断是在市场上形成的，但他实际上又没有垄断到，因为市场上大家用的大多是盗版，就连一些国际公司卖微机都不预装完整系统。但如果正版化后，就会出现问题，市场上只有他一家，别人的风险就大了。
《环球财经》：如果对微软进行反垄断，就会对中国的相关行业带来伤害？
刘澎：目前还未到时机。一、我们自己都没有做好；二、我们自己的替代品行吗？但是再过五年操作系统应该行了。现在，在Office这一块就基本可行了。在政府采购中，微软在Office这一块并没有多少中标。
产品垄断方面，我们并不担心它，但中国应警惕它技术垄断。软件业在世界上本来是不能申请专利的，因为在法理上，是用版权法来保护它的，就不能再用专利双重保护，二者只能选一。可是，除软件以外的其他高技术都是以专利方式保护的。软件类企业近年来的快速发展，与其他IT企业产生了许多纠葛，由于缺乏专利互换能力，常常处于不利地位。因此，在美国已经开放软件专利。去年微软在中国注册的专利已达六七百个。如果允许它把方法都注册了专利，中国软件就不能越雷池一步了。另外，有几个发达国家已经把专利变成了阻碍技术扩展和进步的武器，严重的违背了专利制度的本意。
《环球财经》：微软到怎样的一个程度就算是垄断了？
刘澎：它现在已事实上垄断。在软件行业一旦垄断就会造成大型系统的脆弱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不希望它形成垄断，在经济上也不希望如此。实际上，如果没有盗版及Linux，他就形成了垄断。
《环球财经》：在这样的形势下，中国的软件业应该怎样走好自己的路？
刘澎：目前中国的软件业在电信、社保、医保、税务等应用方面已形成了优势。在办公套装软件方面已经赶上并在局部上已形成了技术超越。在其他一些方面，也出现了一些好的发展势头。
《环球财经》：为了发展，中国软件业需要内外部的支持，你认为在政府引导、支持、行业自律及企业自身的工作等方面应如何做，才能促进更好发展？
刘澎：目前国家给予了软件业许多的优惠政策，但还不够清晰，贯彻也有困难。1、扶持对象不明确。优惠政策被一些大企业享用了，而一些有活力的创新者个体、小团队、小企业常常被忽略，难以享用到政策好处。2、行业内集体创新精神和纪律性不佳。经过多年改革，我国已经不再缺乏灵活机智的个体优秀创业者，但是团队创业，特别是遵守业务规则和纪律的大量员工却明显缺乏。3、与印度相比，中国的人力成本过高，缺乏竞争力。4、在创新方面，政府对原始创新苗头的辨别能力比较差，一直不敢直面失败，而没有失败经历的创新的步伐一定很小。
《环球财经》：中国企业应该借鉴国外的哪些成功经验以壮大自己？
刘澎：除了继续向欧美软件企业学习商业软件开发和运作，向印度软件企业学习外包服务以外，今后，在基础软件方面，最重要的变革将是借鉴开源软件发展模式，利用互联网络和协同技术环境，建立目标明确的开源社区，吸引大量志愿者，共同开发高水平的开源软件，并回馈国际社区。为了在难度最大的桌面软件方面达到国际水平，国际合作也是必不可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