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进入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时,就可以无愧于内圣或圣人的称号了。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点毛病,每时每刻“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十全十美,既高又大又全。
这样的圣人可不好找。孔子是中国农耕社会公认的圣人,但孔子就曾说过:“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事之,未能也。”“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期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期可矣。”孔子是诚实的,因而也是可敬的。
道学家们在抨击世风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心不古”,他们总宣扬越古之人越淳厚,越古之人越神圣。果真如此吗?也许孔子生活的那个年代还不算遥远,那就再来看看炎黄子孙的始祖--黄帝与孟夫子所极力推崇的周武王二人,到底算不算得圣人?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关黄帝得天下的描述是:“(黄帝)以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虽寥寥数笔,着墨不多,但一个尚武好战的王者形象已呼之欲出,黄帝之得天下凭武力多,靠德政少,算不上标准的圣人。至于周武王,孟子本人就心存疑虑:“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漂杵也?”意思是以最仁慈的周武王讨伐最不仁慈的殷纣,何至于流血多得把捣米的木槌都漂了起来呢?可见周武王也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圣人。我以为道学家们之所以言必称三王、称上古,并非三王、上古之人真如他们所言的那样淳厚、神圣,而是现实世界中无法找到支持他们理论体系的完人、圣人,只好跑到年代久远的上古去找根据,搬救兵,因为称三王、称上古用不着担心证据是否准确,谁要是胆敢质疑,立马给他扣上一顶污蔑祖宗的大帽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孔子不是圣人,黄帝、周武王也不是圣人,那么中国农耕社会史上到底有没有圣人呢?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点错误都没有的圣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内圣或圣人既是如此的可望不可及,道学家们何苦还要孜孜以求呢?个中原因很简单,即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礼治体系是一个“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的体系,是一个系国家兴衰于一人的体系。这个人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一旦骄奢淫逸,视民如草芥,则大臣百官就会竞相效尤,贪赃枉法。本来就已向皇帝百官严重倾斜的社会经济资源分配秩序,这时简直是一边倒了。如果不幸又碰上水涝灾害,颗粒无收,那摆在平民百姓面前的就只有坐以待毙和犯上作乱两条路可走。虽说中国农耕社会的平民百姓一贯以刻苦忍耐为能事,但也不是无止境的,总有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维持生存所必须的最低生活保障。低于这个底线,平民百姓就容易被逼上梁山,铤而走险。秦末陈胜、吴广农民起义的背景即是如此。所以,要实现一家天下的长治久安,至高无上的皇帝就要内圣,内圣了就不会毫无节制的放纵自己,就会使自己的言行努力符合“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的为政要求。皇帝内圣了又会带动大臣百官,直到每个族长家长都能身修家齐,于是,国治天下平。这便是道学家们的如意算盘,很可惜,他们从未有过如意的时候。
内圣外王的价值观对中国农耕社会的影响基本有三:一是绵绵无醒期的家国梦。西方的哲学认为,人之初,性本恶,君王跟凡夫俗子一样有为恶的倾向,要使君王少为恶或为小恶,则需对君权进行限制和监督。限制君权,君王想为恶也很少有条件;监督君权,君王打算为恶时,会担心受到惩罚而却步。中国的哲学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君王不同于凡夫俗子,可以依靠后天的格物致知、意诚心正进入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格物致知、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之间存在着内在、渐进的逻辑关系。齐家与治国密不可分,家放大一下就是国,国也无非是一家之天下。既然修好身齐好家就可能治国平天下,而自以为修好身,齐好家者又不计其数,则古往今来稍为得志即做起家国之梦者自然会如过江之鲫,绵绵不绝了。
二是百姓自主意识的丧失。1976年,在我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童时,一代伟人毛泽东谢世了。记得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毛泽东在世时,一切都有他老人家给我们安排好了,毛主席是那么的英明无比,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开天辟地第一人。咱老百姓除了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感恩戴德外,其它啥也不用管,不用想。现在毛主席抛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怎能不六神无主,惶惶不安呢?百姓自主意识的丧失由来已久,其根源就在于内圣外王的价值观。皇帝是圣上、是君父、爱民如子,无所不能,百姓是子民、是愚夫、不能有丝毫自主意识,自主意识应该扔到大江大海里去。有了反倒是麻烦,官府会问你一个小老百姓要自主干吗?是否对“圣明天子”不放心?或者有什么混帐心思,暗中图谋不轨?
三是社会生活中假、大、空的盛行。西方的基督教虽然把耶稣的人格说成是完美的,但只是要求教徒们去信仰他,而不要求以他为榜样,向他学习。它把人和神分属于两个世界,不要求信徒去修凡人无法达到的德行,去遵守脱离人性的清规戒律,其道德教化是理性的,现实的,通过努力是可以做到的。中国的儒教也把孔子的人格说成是完美的,但它跟基督教不同,它还要求吏民百姓向孔圣人学习,以他为楷模。儒教把人与神连在一起,人可以修炼成神。儒教不但虚拟圣人,杜撰圣人,而且还要求吏民百姓去修凡人无法达到的德行,去遵守脱离人性的道德。这就难免要在吏民百姓的眼中形成两种反差:一方面昏招迭出、昏话连篇的皇帝被百官一个劲地喊成圣明天子;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上官被下官恭维为明镜高悬的清官,人人言不由衷;另一方面皇帝百官嘴上讲得唾沫横飞的大公无私、修身齐家,从来就不曾付诸行动,个个言行不一,仅是说给下官、平民百姓听的,千万当不得真。如此,现实产生反差,反差反作用于现实。上行下效,上下期满,假话、大话、空话长盛不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