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可称之为“问题”的国家,不是太多,而中国则是这少数中的翘楚。对于中国,恐怕不称人口为“问题”,称之“主义”或“思想”,也许更臻合适。
中国的人口,多得难以负载,这和历史有关——不是历史的一枝一叶,而是整个历史参天大树。人口多的直接原因,在于贫穷,没有“老有所养”的社会保障,只能“养子以防老”,既是这目的,自然儿子越多越把稳——按中国的传统观念,女儿嫁出去就如水泼出去一般,况且对于生存所依赖的农耕,没有男人的力气是万万不行的。有一则广泛流行的民间幽默:因为早些年,农村不通电,更无看电视之类消遣,黑灯瞎火,只好睡觉,娃娃也就越睡越多。此等幽默,一点也不高雅,如有人把它归入下三流,我会同意,但其有意无意,总把人口多之前提,归于了贫穷。
经济落后的直接原因,在于统治者生活的奢侈以及征伐的欲壑,耗尽了天下之财——自古以来,中国战伐不断,老百姓生产财富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战伐消耗的速度。统治者奢侈和喜欢征战,或被迫应战,其直接原因,在于没有民主——统治者的欲望,没有“可降之物”,自然疯长,能稍稍克之的,只有起义。然而中国的农民起义,响应者所占比例,实在不大,由此支离破碎,看起来此起彼伏,一而再,再而三,却无一次成功,尽让刘邦、赵匡胤、朱元璋、蒋介石之类流氓占去便宜,把江山拿去把玩——流氓坐镇,如赵普之流自称雅士的,也不过“半部《论语》治天下”,岂能玩出好结果?起义一贯失败的直接原因,在于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剥夺农民受教育的权利,统治者豢养的“义理专家”、“文人骚客”,麻痹了老百姓的大脑神经,如鲁迅《药》所揭示的,不把革命者的鲜血拿去当药就不错了,有几个人有得起革命思想?没有广泛民众的觉醒,民主从何而来?
人口问题扯到了经济和民主,看起来离题太远,实则,其间大有关联。放眼古今中外,大凡稍有民主,经济增长稳定的地方、时段,人口增长也就缓慢,有时还是负增长。——现在我们的社会,不想生儿育女的,逐渐在增加;发达的国家,就不存在人口问题——当然可以说我们的历史不同,封建得太久,总之找得出一大堆是是非非的理由,反正真实的情况,是明摆着的,我就不多说了——免得有人说我丧失阶级立场,对剥削者、压迫者的态度暧昧,没有刀口,或者下刀不是地方,更有甚者,说我崇洋媚外,扣上一顶讴歌帝国主义鬼子的帽子,那文章就写不下去了——但起码,生养娃娃并不是轻松自如的差事,尤其是并不富裕,为生计焦头烂额的历代中国人,万不得已,谁愿意和猪比赛生育的能力(还永远得不到桂冠)?
上面说过,中国人有多子多福的思想,希望多生几个儿子。这种思想的由来,主要是老而无靠,需要男人的力气支撑家庭,不仅物质上需要支撑,尊严也需要支撑。一家子中有几个男丁,就少被周围的人看低,少被欺负,这在封闭的、缺少文化的小农社会,在极度狭小的利益冲突圈子中,孔武有力尤为重要。此外封建统治者的倡导,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统治者只管横征暴敛,推行三纲五常,女人没有什么社会权利,自身难保,至于老年人的生存,就只有推脱给他们的儿子了;另一层意思则是,统治者需要大量在战场上卖命的男丁,遇上稍微大一点的战事,征不到兵丁,就强拉硬拽,若少有生养,岂非无可征、无可拉拽?不过,生育的事,不是想生男儿就生得出来,不少情况下,先生出来的,多是女婴,这就得再加大生育的力度——造物本就公平,若全生男,岂不举国一片光棍,离灭亡也就一步之遥?
有人会提出,既然历来战伐不断,炮灰不断堆积,为什么人口还成问题?正因为战事过频,太多家庭只有老弱妇孺,生计愈加艰难,既然无力阻止家庭失去男丁,就只有以生养来弥补缺失了。战事总有消停的时候,而一旦对统治者没希望可抱,生育就永远不会消停,而人一旦将生育当作生存希望,潜力发挥出来,比猫狗也就逊色不了多少。
中国现在实行计划生育,已有二十多年,人们已经习惯,人口确实已得到有效遏制。我看过一些关于人口的文章,其中少有专题,多是在谈其它问题时顺便弄上一两段。内容基本雷同,大意是若马寅初先生提出“人口问题”时,立即狠抓计划生育,那就正确之极,而不仅没有如此,马寅初还遭到“不公正待遇”。马寅初的“人口问题”,当是提得好,功于社稷大焉,国之栋梁,岂能攻讦?然而毕竟道理谁都明了:人太多,个人拥有的生存空间就不断挤缩,弄得老外身高丈余,我们袖珍至尺余,甚至爬进一个烟盒中就可大睡一觉,就非常不妙——但理论总归理论,理论可取,还要操作切实可行;再有诗情画意,还得有裤儿穿上,肚子里的革命闹得不凶,才高雅得起来,才有欣赏的雅兴——当初为了尽快共产主义,赶英超美,举国炼钢,想法比神仙还美妙,结果人被饿死,就只有去找阎王爷美妙了。试想,马老提出问题时,农村人口,占八成以上,贫穷极是严重,六十年代初期还饿死了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推行计划生育,人的接受程度可想而知。写这些文章的人,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或者早已蜕变,写作时不再是农民了,以为农民的日子一向过得同他们差不多滋润,想法也就差不了多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全面推行计划生育,当时土地刚刚承包,生活已有些许改善,我在古蔺农村的新华小学读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就穷,还天公不作美,时有旱情,所以高粱米饭也还吃不饱——对老家农村的计划生育情况,自然有真切耳闻,历历目睹。
我的两个亲叔叔,以及一些亲戚,都是计划生育的“对象”。为躲避“计划生育队伍”——也有悄悄到我家躲避的,藏在黑暗、低矮的楼上,久不见天日,看起来形同逃犯,或者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溃兵——我们乡的这支执政队伍,大约有三、四十人,由乡村干部和颇有蛮力、狠得下心、下得起手的混混杂皮组成,混混杂皮居多——“对象”们往往人去房空,将小孩托给老人照管,几个月不落屋。经常,这几十人的队伍,来到他们住地,“执行”不了不在的“对象”,就将“对象”的牛、猪牵走,穷苦的人,不一定就养得起役畜,以及换油盐的肉禽,那就扒房,房子的木料总可卖钱,而有些房屋,没有木料,不过土胚、麦秸或是稻草,没个抓那,也就懒得去扒,干脆“株连九族”,把“对象”父母兄弟家的粮食搬光了事——反正饿死人用不着偿命。这些战利品,是必须得的,绝不能无财而返——干部还有工资,而混混杂皮们总得吃饭。
“对象”们偶或偷偷回家,看到残墙乱秸,禁不住抱头痛哭。他们的感受、感言,我聆听得不少,时隔二十多年,还记之如此鲜活,犹在眼前蹦之跳之,我不想揭开内心的隐痛,和隐忍已久的顾忌,因此实在写不下去。总之,经过刻苦的多番周旋,以倾家荡产的代价,他们总是换来了儿子,也就有了补偿和慰籍,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心里有些凄苦,不过总是感觉到依稀的希望了。
不知道写些不痛不痒文字的人,看到上述文字有何感想。不错,计划生育是搞得越早越好,越到后头包袱越背越大,道理谁都明白,但毕竟要大家主动“计划”,才是上上之策。像国民党拉壮丁一样,强拉硬拽去结扎、引产,或者动不动就牵耕牛捉肉猪,扒人家房屋,拿人家的活命口粮,主观愿望控制人口,无可厚非,但行径怎么也扯不到民主和文明上去,也就谈不上社会主义的和谐,大大影响了政府的威信。好事也要做到让人接受,才真正成其为好事。硬梆梆的宣传,绝不是万能药膏,什么疮口都可以贴好。总得兼顾近期与长远,多些实在的利国富民措施,让农民觉得政府是想农民所想,急农民所急,让其心中的石头落地,农民才会口服心服,接受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道理。按那些仁兄的意思,马老一提将出来,马上就来个计划生育的大突击,提是提前了好些年,可能是少了些人口,但最终突击得出一个什么皆大欢喜的结果来?
据报道,经过多年持续的农村经济攻坚,现在的农村贫困人口,已下降至两千多万。近些年来,大多数农民有了温饱,有的进城务工,一些农民还买了养老保险,计划生育工作也就随之而有真正的实效了。
但应该看到,人口问题,绝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数字问题。我们的人口是控制住了,来之真不容易,但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跷跷板效应”留下来的后遗症,着实让人头痛。现在的“B超”,普及到了偏僻山村,看得出肚子里胎儿的性别,是女的就可以做掉,而很多年来,不少人就是偷偷这么干的,所以男女比例一直失调;照这样下去,三、五十年以后的光棍,想必太多,除非后生都大有出息,去勾人家洋闺女的魂,进口几十万卡车回来——还绝不能让我们的后生出口,否则偌大中国,没几个年轻人,怎么撑得起门面?——于是乎,强奸犯会不会像蝗虫一样快速蔓延,我说不准,甚至因为法不责众,强奸会不会合法化,我更不知道。
更严重的是,尽管我们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宽松的空间,同时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社会,满街白发,遍地皱纹,社会有无锐气也罢,在世界之林中是否能够傲然挺立也罢,倒是乐坏了医院和制药的厂家,同时也肯定让他们愁出毛病来——有毛病的老年人长队排到了喜马拉雅山,机器的马力也足够大,可是工作人员的马力实在太小了。这么多年来,“只生一个好”,好是好了,现在人的寿命大幅度提高,到时四世同堂,是极普遍的事,一对年轻夫妇,得养八个老人,还有后代——也许因后继乏人,鼓励生育,一家子有两到三个小孩,也未可知——怎生养法?就算有养老保险制度,除非国家发达于世界前茅,有大量的财富积累,或让老外们涌进中国打工,剥削他们的劳力,否则,保险过来保险过去,看起来无须自己儿孙赡养,也总是要让所有儿孙辈,去赡养所有父辈、祖父辈,不过换了一种方式、来了一个综合而已,还是得推给少得可怜的年轻人劳动承担,那大概只有——让现在以劳力、交保险费养着老年人,而到时已不中用的老家伙们自行解决,吃大量的安眠药——安眠药肯定不够供应;那就一并涌去东海——东海可能挤不下,那就黄海、渤海通统用上——整整两代人集体用老朽之躯喂鱼?
再者,人口计划应该有一个各自阶段的、合理的度。若无长期的、准确的人口规划,按一个标准长期“计划”下去,假使计划过头,来个物极必反,到时打算增加人口,而“新新新新”派青年没有了生儿育女的“雅好”——现在有不少青年,就很“现代”,做饭也不会,遑论养育孩子?——莫非用刀比到头上,让人家生育?或制定一部《强制生育法》,不生育就判刑?——猴年马月的事,或许,现在世上的人,没多少能活到那个时代,我无非是干一件傻事,替后世的人操一份人家并不领情的心而已。
——当然,闯过了这些险滩,人口问题也就一路顺风,成为后人追忆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