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厚黑教主自传(5)
系列专题:《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此怪议论?”继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尽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之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侧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得恻隐之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辞职归家,闭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使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之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源,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回会溪桥,罗大老师维桢,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常向我弟兄称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带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道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挡住!”问之才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往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道:“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放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么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下细看过,道理我也下细想过,所以么公被我问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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