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网民突破2亿,成为网民数量上的世界第一,主流精英对网民的关注开始多了起来。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由于许多精英过去从来不研究网民,刚一接触,总是习惯拿一些旧的概念往网民头上乱套,想把网民纳入他们所熟悉的一类人群中,然后轻率地来个“鉴定完毕”。这就造成了多方面的误读。
网民现在还看不出这些片面的说法对他们的伤害,但作为网络研究者,有必要澄清网民不是这些精英们所说的什么,还网民以本来面目,维护网民的正当价值。一、网民不等于无政府主义
看到网民经常自行其是,就认为网民是无政府主义者,这是具有全能主义倾向的精英的误读。 无政府主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指控,虽然网民确实有无政府主义的行为,但现在还很难给网民在整体上贴无政府主义的标签。 无政府主义的基本主张概括为一句话是:不要政府来组织,而由社会自组织。这种主张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在现代性条件下,在需要政府发挥组织作用的时候,主张无政府,是违背社会化发展规律的,也是不合时适的;另一方面,看出社会有自组织、自协调的一面,对于推动全能政府转向有限政府,从今天观点看,又有一定积极意义。 网民行为与无政府主义确实有一个交集,就是在社会自组织上。但区别也是明显的,网民作为一个2亿之众的群体,从来也没有形成不要政府的共识。何来无政府主义之说呢?倒是政府本身,一再强调要将管不好、管不了的事,交给社会。网民自律正在这个背景下得到鼓励。 从实际来看,在网络上,并不是事事都要政府来组织。举例来说,网民反对CNN,没有政府去组织。如果是政府组织的,CNN就会说,这是中国政府在背后怎么怎么样。效果肯定不一样。16岁成都少年马华卿通过网上视频,揭露BBC驻北京特派员James Reynolds的不实之辞,以一己之力,迫使BBC向中国道歉。马华卿在这件事上,不仅“无政府”,还“无组织”,纯粹是单枪匹马。并不能因为网民的行为,不是由政府来组织,或没有人来组织,就扣个无政府主义的帽子。 如果把无政府主义当作对网民的一种整体指责,反而可能犯全能主义错误。全能主义要求政府管理一切社会事务,不论该不该管,也不论管得好、管得了与否。如果按这个尺度,倒是可以把许多网民罩进去,但这显然不是政府表明的立场和态度。 网民整体上超越无政府主义之处在于,他们将社会自组织行为,建立在先进生产力发展基础之上,建立在互联网发展基础之上,建立在网站和社区信息化的实践上。正是由于互联网降低了社会自组织的成本,网民才得以在日常行为中可操作地开展自组织、自协调的实践。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二、网民不等于犬儒主义
用犬儒主义从整体上概括和批评网民,是一些具有“空头政治家”倾向的精英的误读。这些“空头政治家”习惯于把苗与草对立起来(宁可要某某主义的草,不要另一种主义的苗),对政治(如民主或其反面)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这些精英埋怨网民没有信仰、“不关心政治”,玩世不恭,只关注日常生活和琐事。完全没有意识到网民具有超越他们的历史局限性的一面。
用来攻击网民的犬儒主义,是指后期犬儒主义者的立场:既然无所谓高尚,也就无所谓下贱。既然没有什么是了不得的,因而也就没有什么是要不得的。由愤世嫉俗变成玩世不恭。把这种立场安在网民头上,是一种误读。
在韩寒《回答爱国者的问题》中,对于“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爱,你还是个人吗?”的问题,韩寒回答说:“我妈叫周巧蓉,我很爱她。我用自己的努力,让我全家可以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想保障自己国家的人,先把自己的小家给保障好吧。”
这个对话显示了网民立场与网上公民立场的不同。网上公民是指把网下公民身份带到网上的非典型网民,他们强调宏大叙事(在这里是民族主义)的价值,网民(这里是韩寒)强调当下的价值(身边的价值、感性可及的价值),或说从当下的价值外推宏大叙事的正当性。你很难说他是玩世不恭,他只是反对虚伪而已。
网民并非反对信仰之类高尚,而是看不惯任何形式的信仰与行为的脱节,包括某些公仆的虚伪,也包括这些精英自身言行不一的行为缺陷。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不等于玩世不恭——尽管从形式上难以区分二者。事实上,如果网民真的做到“玩世不恭”的韩寒说的,“先把自己的小家给保障好”——在那些“非宏大叙事”上表现出建设性,犬儒主义将变得更少,而不是更多。精英该反对的首先不是网民的犬儒主义,而是某些公仆的犬儒主义。正是由于这种犬儒主义,使某些公仆忘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形成官本位,进而以权谋私,使社会生活犬儒化。
更主要的是,网民用他们的脚——他们的手往往就是脚,他们用敲打键盘来行动——身体力行的,正是对精英的历史性的超越。精英的历史局限在于,他们只是在现代性(也就是工业化)的内部,力图用一个宏大叙事代替另一个宏大叙事。而网民在站在现代性的外面,站在后现代这个历史前进方向上,用继续不断的日常行为的积聚,创造引领变革的需求,促进旧的矛盾向新的方向转化。这是精英见识不及之处。
三、网民不等于民粹主义
精英的另一误读,是把网民与民粹主义划等号。
从形式上看,网民,尤其是WEB2.0时代的网民,与民粹主义一样,都象是一场草根的狂欢,都对精英持一种怀疑态度。但二者有本质区别。
首先,也是最主要的,网民与民粹主义对于民权的理解是对立的。民粹主义表面上以人民为核心,但他们崇拜的是作为一个抽象整体的“人民”,而对组成“人民”的一个个具体的“人”却持一种极为轻视的态度。网民正好相反,他们看中的,正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对抽象的人民,往往并没有明确概念。比如,在孙志刚事件中,网民关注的不是人的抽象的权利,而是孙志刚这个具体的人,关注具体的人的权利。把网民汇聚起来的话题,很少是围绕民粹主义的抽象人的问题,往往都是具体的一个一个人,如木子美、芙蓉姐姐。顶多“抽象”到超女,还要具体化为李宇春、周笔畅,不同人的粉丝,投不同偶像的票。网民关注踩猫女,也只是关注她这个具体人,并不举一反三推广到某个类上去。不象过去搞运动扩大化那样,一搞一大批某某分子。
其次,网民与民粹主义关注的权利的性质不同。民粹主义极端强调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把它作为合法性的持久来源,其权利的性质是政治权利。网民关注的聚焦点不是同质性的合法性,而是异质性的话语正当性,因此具有临时性、突发性,往往随着热点的聚散而聚散。其权利的性质是自然权利(即不可通约的异质性权利)。 第三,网民与民粹主义都崇尚直接化的表达方式,但权力关系不同。民粹主义是由精英领导的反精英运动。虽然反对的是精英阶层,但民粹主义的运作却离不开超级精英的最终代议。经常演化为对平民大众从整体上实施有效的控制和操纵。 而网民的运作却不依赖超级精英的存在,也很难被明星操纵。网民掀起的热潮一浪接一浪,过去就过去了,也没见谁事后成为网民领袖。临时性“领导”的“任期”是话题周期为周期的,问题解决就“下台”,甚至不需要选举与被选举。例如,在“卖身救母”事件中,发帖者是一位网名为八分斋的深圳网友。 为了澄清网友的种种疑虑,八分斋自费2万元与另一名上海网友赶赴重庆调查,勉强算个领头的。但事情过去,使命就自动结束。不象拉美的民粹主义,要去当总统,一直留在任上。第四,网民与民粹主义反对精英的技术经济基础不同。民粹主义反对精英时,草根采用的生产方式往往比精英落后。例如俄国民粹主义,用回到乡村和农业社会,来对抗精英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拉历史车轮倒转。而网民批评精英时,草根的生产方式比精英的更为前卫与先进,在推动历史前进。网上已无数次重演业余的网民在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上超过专业精英的现象。从最早的清华女生铊中毒诊断,到华南虎事件中业余爱好者的精辟分析,一点不亚于专业工作者。在揭露西方媒体关于藏独的不实报道方面,业余爱好者无论从工作态度、职业敏感,还是反应速度、反击能力,都超过职业新闻工作者。究其原因,在于网民充分运用了电脑网络这种先进生产力在形成知识方面的汇聚作用,提高了知识生产力;而精英固守传统的分工作业方式,一个诸葛亮难敌众多臭皮匠,知识生产难免效率低下。 四、网民既不是新左派,也不是自由主义 还有一些精英,看到网民经常站在弱势群体一方说话,就误以为网民整体必然倾向新左派;另一些精英,看到网民经常发表批评意见,误以为网民整体必然倾向自由主义。这些都是表面化的看法,没有深入到网民的特质中去。网民思潮的主导倾向,并不能从这些表象中归纳。只看表象就会整体误读。其实所谓新左派和自由主义之争,只是工业化时代知识分子的自娱自乐。网民所代表的潮流,属于下一代的信息化,从趋势看将整体超越传统知识分子的过时话语,使之边缘化。 网民权利观超越新左派话语的关键点在于,新左派强调的是物质共享,网民强调的是知识共享。前者涉及的是第二次浪潮的资源,后者涉及的是第三次浪潮的资源。不在一个空间平面上。所以,当一个网民说“共产主义”这个词时,与新左派、社群主义者、福利主义者大脑皮层里反应的,不是一个概念。他的意思可能是说,物质不能共享,但知识可以。这既不是左,也不是右,而是超越了左与右。 网民权利观超越自由主义话语的关键点在于,自由主义——且不说它过时的精英观——强调的是个人自由,而网民强调的是个性自由。前者涉及的是第二次浪潮的权利观,以个人的同质化为前提;后者涉及的是第三次浪潮的权利观,以个人的异质化为前提。因此,网民说“自由”这个词时,实际是个新概念。左与右都强调同质性,所以网民哪边也不是。 以上所有对网民的误读,都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特点,就是站在第二次浪潮的过时传统中看第三次浪潮。无政府主义、民粹主义、新左派、自由主义都是工业社会的传统概念,与网民所处的信息社会的空间,根本不在同一个维度里。 知识精英现在存在的问题是,当一场不亚于蒸汽机革命的技术革命发生后,当网民超过德国人口加英国人口加法国人口总和时,他们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带着学习新事物的态度去观察网民,而是匆忙把新大陆的移民纳入旧时代的僵化框子里。他们的网民观,就好比在琢磨“资本家到底要归入地主的哪一类”一样不着调。网络大于旧文明,网民是个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