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病隙碎笔1(17)
系列专题:《史铁生:病隙碎笔》
物质性(譬如肉身)永远是一种限制。走到(无论哪儿)之到,必仍是一种限制,否则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物质性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谁若能够证明另一种时空,证明某一处无论多么美好的物质性"天堂"可以到达,谁就应该也能够证明另一种限制。另一种限制于是呼唤着另一种彼岸。因而,在限制与眺望、此岸与彼岸之间,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恒途。 这是不是说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说"走向天堂"是一种欺骗?我想,物质性天堂注定难为,而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远的限制是其永远成立的依据。形象地说:设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后呢?然后,无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证明到达之地并非圆满,而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你便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十二 残疾与爱情,这两种消息,在史铁生的命运里特别地得到强调。对于此一生性愚顽的人,我说过,这样强调是恰当的。我只是没想到,史铁生在四十岁以后也慢慢看懂了这件事。
这两种消息几乎同时到来,都在他二十一岁那年。 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况且那并不是一次光荣行为的后果,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觉醒来,看看天,天还是蓝的,看看地,地也并未塌陷,可是一举步,形势不大对头--您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脚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与它摩擦。不错,第一是坐着,第二是躺着,第三是死。好了,就这么定了,不再需要什么理由。我庆幸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要点:没有理由!你没犯什么错误,谁也没犯什么错误,你用不着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让风给你说一声"对不起"吗?而且将来你还会知道:上帝也没有错误,从来没有。 十三 残疾,就这么来了,从此不走。其实哪里是刚刚来呀,你一出生它跟着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业绩呀,这一次不过是强调一下罢了。对某一铁生而言是这样,对所有的人来说也是这样,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它如影随形地一直跟着我们,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话要说? 它首先想说的大约是:残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儿? 还以史铁生所遭遇的为例:不,它不疼,也不痒,并没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只是给行动带来些不方便,但只要你接受了轮椅(或者拐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语和唇读),你一样可以活着,可以找点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面上去逛逛。但是,这只证明了活着,活成了什么还不一定。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像风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么草,几十年如一日地运转就像一块表……我怀疑,这类形容肯定是对人的恭维吗?人,不是比牛、树和机器都要高级很多吗?"栗子味儿的白薯"算得夸奖,"白薯味儿的栗子"难道不是昏话? 人,不能光是活着,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产力和非凡的忍受力为荣。比如说,活着,却没有爱情,你以为如何?当爱情被诗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时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却有一些人活在爱情之外,这怎么说?而且,这样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当,被默认,了不起是在叹息之后把问题推给命运。所以,这样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进入,而是不能进入,或者不宜进入。"不能"和"不宜"并不写在纸上,有时写在脸上,更多的是写在心里。常常是写在别人心里,不过有时也可悲到写进了自己的心里。 十四 我记得,当爱情到来之时,此一铁生双腿已残,他是多么地渴望爱情呵,可我却亲手把"不能进入"写进了他心里。事实上史铁生和我又开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寝食不甘味,他说能,我说不能,我说能,他又说不能。糟心的是,说不能的一方常似凛然大义,说能的一对难兄难弟却像心怀鬼胎。不过,大凡这样的争执,终归是鬼胎战胜大义,稍以时日,结果应该是很明白的。风能不战胜云吗?山能堵死河吗?现在结果不是出来了?--史铁生娶妻无子活得也算惬意。但那时候不行,那时候真他娘见鬼了,总觉着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对他人的坑害,坑害一个倒也罢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们的长袜跳丝,经经纬纬互相牵连,一坑就是一大片,这是关键:"不能"写满了四周!这便是残疾最根本的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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