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清,这个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的年轻人努力让人们相信,自己不是那种荷尔蒙过剩的愤怒青年。
撰稿·季天琴(记者)
黄海清没料到,掴了阎崇年一巴掌,影响居然那么大。 他在拘留所里呆了15天,蹲的是“和谐号房”,警察和协管员讲究文明执法,态度亲切。除了伙食差点儿,他在里面活得还不赖,每天早睡早起,还能看看电视和《新华日报》。 蹲号子的第三天,新华社的记者跑到无锡市拘留所去采访他,他才知道这事闹大了。突如其来的话语权让他有点不习惯,从拘留所侧门闪出来的时候,他丝毫无视手持照相机的记者们和就地架起的摄像机,甚至也不看一眼前来接他的弟弟,只是径直往外奔去,健步如飞。 他逐渐老练起来,开始接受和拒绝各种形式的采访。这个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的年轻人有理有节地回应各种针对自己的问题,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努力让人们相信,自己不是那种荷尔蒙过剩的愤怒青年。 有人把他奉为英雄式的人物,高度赞扬“历史性的一巴掌”。获释之后网友为他接风洗尘,无锡欧风街一次,上海金沙江路的酒家一次,众人依次敬酒,纷纷表达思念和敬佩之情。女学生为他献花,人们拿着“英雄凯旋,正气永存”的牌子依次与他相拥合影。 当然,反对者的声音也很激烈。某家电视台在采访黄海清之后来了个回马枪,主持人认为这个戴眼镜的青年十分狭隘,怎么能打74岁的老人呢?再说,中央电视台那么一个大台怎么会请错专家? 虽然黄海清很想跟对方讨论一下“中央电视台是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是对方的接线员小姐早就认准了这是个野蛮人。反对黄海清的观点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一、学术观点不同,可以理性探讨,打人就是学术法西斯的行为了;二、这是狭隘民族主义的癫狂发作。 阎崇年的粉丝或称“盐巴“或称“年糕”,他们觉得“阎崇年老师就是好”。不少人想为阎老师报仇,于是江湖上就有了“剁掉打人者一根手指头”或者死亡威胁令之类的气话。 网络民意倒是疯狂地一边倒。搜狐网截至11月8日的调查显示,92.7%的人支持“打人者也是为中国学术界打一针清醒剂”。网络调查并不能代表百分百的民意,更不能代替严肃的学理判断,不过,如此出人意料的数据,很难把它单纯定性为一场观点恐怖主义的盛宴。 “阎崇年老师很忙” 去年5月,在上海浦东图书馆,黄海清和阎崇年有过一次“理性交流”的机会。阎崇年受邀做讲座,讲清代三大疑案——太后下嫁、顺治出家和雍正即位。 讲座上有个读者提问的互动环节,黄海清提了三个问题: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几乎都打着均贫富的旗号,为何清代的旗号却是“反清复明”?康熙、雍正、乾隆等人均称自己非中国人,您如何理解?晚清时期慈禧说过保满清不保中国,您如何解释这一说法? 阎崇年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他从讲台上站了起来,没有正面回答,面色不悦:这不是学术问题。 然后他很有风度地表示,如果黄海清真有兴趣的话,会后大家可以辩论3个小时。演讲之后还有签售,主办人适时地宣布讲座到此为止。 黄海清没有离开,他在等待阎崇年承诺的那场辩论,自从阎崇年在《百家讲坛》讲清史后,他有很多观点想跟“阎老师”商榷。 从拘留所里出来,当他从网友们的盛情款待和觥筹交错中清静下来之后,黄海清以“我是大汉之风”的网名在天涯杂谈发表了《我为什么掌掴阎崇年》,分几个主题阐述一二三四,摆事实、讲道理,不仅条分缕析而且可读性也很强,文中还采用了现实主义的讽刺手法,“(阎崇年)甚至大讲清兵把掳掠妇女载在马上,化装打扮,这时他面露喜色,露出八颗牙,简直毫无人性”。 黄海清给阎崇年罗列了各种“罪证”,最让他悲愤的是阎“为非正义战争开脱”。2006年11月5日,阎崇年在深圳《晶报》的访谈中说:“皇太极5次带兵杀入关内,有一次掳掠‘人牲97万头’,对于当时新兴的清政权来说当然是喜剧,扩大了影响,为入关增加了经济基础;对中原百姓来说肯定是悲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历史是在多维中发展的,很难说悲,也很难说喜。” 黄海清认为阎崇年“几乎突破了人类道德的底线”,他说:“当今世界,还没有人敢把屠杀、奴役、掠夺称为喜剧,就是当代纳粹也不敢称屠犹是喜剧。努尔哈赤、皇太极等人在辽东创下了屠杀300万人口的种族主义暴行,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屠杀和掠夺都是反人类的行为,都是悲剧。如果说这种行为很难说悲也很难说喜,那么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占领中国东北的资源,从长远来说也能这么定位么?” 黄海清甚至认为自己和阎崇年不是学术之争,而是道德观价值观的分歧,对阎崇年,他用得最多的形容词就是“野蛮反动”: “阎崇年在长江美联大讲坛第十二讲《康熙帝的志与学》中,说蒙古的草原文化和满洲的牧猎文化融合了,但是和汉族的农耕问题有冲突,扬州十日都是这些文化中的表现。对平民的血腥杀戮,是野蛮政权用屠杀来解决反奴役的抗争,他居然认为这是文化由冲突走向融合的必由之路?!” 再次回到浦东图书馆的那个下午,黄海清对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充满期待,他思忖着自己该如何做到不卑不亢、以理服人。但是阎崇年消失以后就没有再现身,等了约一个小时,有个工作人员过来跟他说:“阎崇年老师很忙,先走了。” 阎老师的“三崇门” 阎崇年曾公开宣布,要和他进行学术争论,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是清史专业;二是在清史研究领域有学术专著,就是要出过书的,不是一般的书,要学术专著,二月河那样的不算;三是必须有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的经历。 这道“三崇门”几乎让所有试图跟“阎崇年老师”商榷观点的人感到绝望。黄海清质疑说:百家讲坛的定位就是普罗大众,受众里有几个人能跨过这三道栅栏?阎老既然不顾门当户对的腐朽观念,放下身段在公共平台上讲学卖书,就应该接受公众的质疑,现在又以学术资格来唬人,很明显就是“只能我讲,不要你们说”,这就是话语霸权。 在网上,对阎崇年各种观点做出批评的人很多,并不都是无礼的冒犯,比较有名的是陈明远、杜车别。因为反对观点太多,今年3月,阎崇年在百度的贴吧不得不关闭了事。 偶尔也有符合“三个条件”的人,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研究员李治亭就曾批评“阎崇年不具备历史的基本常识”,指出了阎崇年的史料错误,是把戏说当正史的“时尚史学家”。不过,这些批驳都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黄海清也有点弄不明白,比如毛佩琦讲明史,稀稀拉拉三年讲不完,还给断了,易中天远比阎崇年受欢迎,但是唯独阎崇年的《清十二帝揭秘》竟能连播5遍,这不说明问题?” 草根力量对抗传媒精英,这一巴掌不仅打了阎崇年,也扇到了百家讲坛。黄海清们都希望,最好是让不同观点都展示出来,真正做到“百家”。这个工作,其实百家讲坛不是没有做过。当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后,就曾让周思源讲了几期,周老先生不点名地对“有人”的观点进行了批驳。 黄海清还曾想着自己的那一巴掌能让对方听到反对者的声音,或许还能挑几个代表去和阎老师同台辩论。这一幻想注定不能实现,掴掌事件后,原本在播战国文化的《百家讲坛》连续播了4集阎崇年说清史。 “无锡这次来对了” 今年30岁的黄海清来自安徽泾县,目前在上海主要从事制服生意。黄海清网名“大汉之风”,在网上知名度很高,是“汉网”两个讨论版的版主。他的弟弟“楚徽”,经营一家“九州衣冠”的淘宝网店,专卖汉服。 “大汉之风”的名字取自“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黄海清否认自己是个大汉族主义者,在谈话里,他提到公民的概念,提到敬畏生命和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反对任何民族凌驾于其他民族之上。 为他接风洗尘的网友大多来自“汉网”,他们平时多是发帖讨论,偶尔在传统节日穿着汉服见面,彼此都以网名相称,行拱手之礼,言行古雅,这厢作揖道“长久未见”,那厢拱手答“久仰久仰”。 黄海清觉得自己之所以倡导“大汉风”,其实就是怀念中国久远的人文情怀和道德期许。平时他是个良民,给老人让座,看到小偷还会喊,打人事件后,他生平第一次戴上了手铐,第一次进了拘留所,“手铐比想象中重多了”。 他不是冲着阎崇年去的无锡。国庆期间他和几个朋友正好在无锡有事,听说阎崇年在新华书店签售,他们去了。为了接近阎崇年,黄海清花26元买了一本《明亡清兴六十年》的下集,这本书最便宜。他本来没想过动手,只想准备几个厉害的问题,看看阎崇年这次什么反应。 在他提问之前,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阎崇年怎么评价袁崇焕和洪承畴,“阎崇年高度评价前者,大意是这样的人都死了,明朝不亡没天理,洪承畴的问题他又拒绝没正面回答,我一听就火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问的?” 签售队伍排得挺长,队伍里不少青少年,还有家长带着孩子来买,“我当时一想,阎崇年贩卖的价值观,对成长期的青少年危害会有多大”。 轮到黄海清了,他递上自己新买的书,双方礼貌地签完名道完谢,然后他一巴掌就抡了过去。保安和阎崇年都十分惊诧,“你干什么?”他又甩出了第二巴掌,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打中了没有,因为阎崇年说挨了一巴掌,他自己却听到了“啪啪”两响。 他被两个保安架到楼梯口,阎崇年随行的中华书局的一名工作人员看起来想“动”他,他识趣地说:别动手,你报警吧。 阎崇年已经不记得这个年轻人了。他派人过来问:为什么打我?黄海清没说话,“我觉得晚上他到了酒店就应该想到自己为什么挨打了”。 他又陆续从中华书局的人那里接收阎崇年的消息,比如说,“老先生都耳鸣了”,“老先生眼里噙满泪水”。阎崇年坚持签售完所有书籍,去医院做了检查,血压急升,他表示,这种事情让他对“社会精神感到悲哀”。黄海清也对社会感到悲哀,因为“阎崇年这种人居然能大行其道”。他又觉得自己在无锡的这一巴掌算是打对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无人,江南是清代屠杀的重灾区,你到这来贩卖屠杀有理的言论,这跟跑到以色列去卖《我的奋斗》有什么区别? 无锡人民显然还不了解他的苦心。中华书局的人说,阎崇年老先生跑来为无锡文化事业做贡献,居然在这挨了打。无锡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也觉得挺倒霉的——这下阎老师不会再来我们这了。 学术问题,还是治安问题? 黄海清被拘留15天,并处以1000元的罚金,属于“双顶格”——在治安管理中是刑事处罚和经济处罚的上限。警察告诉他,打人事件可大可小,完全看对方的态度,黄海清认为,“阎崇年事后对媒体表示他希望对我从轻发落,但是他对警方的授意并非如此。”不少学法律的朋友告诉他,他够不上““双顶格”,那么严重是看人下碟子。 虽然如此,他觉得不冤,毕竟一巴掌引起了那么大的动静和关注。现在人们即便反对他的观点,那也是经过自己的思考,而不是简单的人云亦云,因而“我绝不后悔,永不道歉”。 掴掌的当天,虽然阎崇年没有正面回答洪承畴的问题,但是黄海清觉得自己知道阎的观点,“他为吴三桂洪承畴开脱,认为投降减少了无辜百姓的伤亡,假如这个高论能早几十年发明,当年日本人来的时候,中华民族不就可以少死不知多少人?如果扬州十日是文化融合,那么南京大屠杀呢?” 这些观点阎崇年现在都不认了。对于网上流传甚广的“阎崇年语录”,阎崇年以著作为证,表示自己从没说过那样的话,而且“语录中语言的非严谨性也不是我们学者的说话方式”。 黄海清正致力于搜集阎崇年的谈话,阎崇年的这一声明又成了黄海清认为其“无耻”的“罪证”: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你接受各种采访,到各地去演讲,都写进书里了吗?那些语录在一些主流媒体都挂了那么久了,之前你也没出来辟谣,出事了就不认账了。 这件事还是给文化精英们带来了不少了心理阴影。掴掌后约一周,阎崇年和于丹出席北京图书节,有关部门出动了头戴钢盔、身着迷彩服的贴身警卫。 “阎崇年涉及大是大非的人性问题,在法制健全的欧洲国家,完全可以告他言论反人类。于丹没什么好打的,人家最多质疑她的学术水平。” 讲座的主办方估计不这么认为。10月30日,于丹去南京去讲她的“不抱怨、不苛责”,但是南京有人不仅抱怨,而且很苛责,提前贴出大字报,要用《古文观止》、《古汉语》出题考考于丹,纸条上声明:“我们绝不动手,请你放心!” 因为有了掌掴阎崇年的前车之鉴,主办方赶紧调动兵力,用了30来位保安,甚至取消了最后的互动环节。 黄海清说,精英们的渴望是什么?他们希望一边掌握着话语权,一边希望民众们“文明”地接受这一切吗? 有时候,造就暴民的,或许正是精英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