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人民日报》记者 王伟健《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曹昌/湖南报道 7月18日上午，湖南省益阳市资阳区鹅羊池小商品市场（下称“鹅羊池市场”）西栋拆迁现场。一台装备有破碎锤的挖掘机，咆哮着把钻头刺向墙壁，反复作业后，墙体轰然倒下。 站在警戒线外面，丁美华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1995年，资阳区丁氏三姐弟丁美华、丁建华、丁亚平三人在鹅羊池市场，花了8.3万元购买了2间商铺，做起了饮食生意，他们给小店命名为“华美娜”饮食店。今年5月，资阳区发布拆迁公告，鹅羊池市场需整体拆除。通过评估，该饮食店的补偿总额被确定为6.5万元。 “买房是用来保值升值的，10多年过去，（现在价格）怎么会比原始价格还低呢？”7月18日，丁建华告诉记者，目前他们还没有在补偿安置协议上签字，也没有接到强制拆迁通知书。丁建华说，他“要为自己的权益奋争下去”。 事件起因，源于今年初开始的资阳区旧城改造。 “旧城改造”与“商业开发” 益阳，是湖南境内一个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江南古城。多年来，古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集结于鹅羊池一带。 鹅羊池由三口大小基本相同的池塘组成，呈“一字形”排列，总面积约80亩。因堤畔种柳、池中养荷，“鹅池飘香”一度还成为益阳的十大景观之一。 在鹅羊池北岸，依水建有968间小型商铺，其中70%以上商铺面积为13.5平方米。市场分东、中、西栋三栋，每栋有300间左右商铺，各门面彼此相连，具有独立产权。 据益阳市资阳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志辉介绍，随着益阳“南移东扩”战略的实施，城北赫山区的经济状况和发展形势，远好于城南的资阳区，“资阳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 蕴酿多年之后，旧城改造终于被提上日程。2007年12月，益阳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领导在资阳区召开现场办公会，特别给予资阳区3年内按独立县（市）对待的政策，以此加大包括鹅羊池在内的旧城改造扶持力度。 根据国务院颁发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规定，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负责管理房屋拆迁工作的部门，对本行政区域内的城市房屋拆迁工作实施监督管理；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土地行政主管部门，负责与城市房屋拆迁有关的土地管理工作。按照该规定，资阳区政府成为旧城改造拆迁工作的监管方，并负责拆迁有关的管理工作。 鹅羊池整治由此拉开序幕。在采访中，资阳区多位负责人告诉记者，旧城整治改造之后，鹅羊池将建设成为公益事业项目。 根据由资阳区政府主办的资阳公众信息网上今年5月26日发布的“鹅羊池综合片区开发项目”招商信息显示，该项目位于益阳“中心城区，是党政机关所在地”，拟综合开发的总面积达200余亩，定位为“公共休闲文化、商业等为主要功能的城市片区”，招商规模约4亿元，建设性质为新建。 而根据被拆迁户向记者提供的，据称是区里下发给每一位被拆迁户手中的一份今年资阳第十三次区委常委会议的纪要，在旧城改造拆迁工作一项中，该纪要指出，“要加大招商引资力度，为后一步的拆迁安置工作打下基础……在国有土地处置工作中，要千方百计降低成本，炒高地价……要千方百计引进战略投资者，投资大项目”。 补偿款评估的争议 在此次改造中，争议最大的是补偿款。 今年5月19日，受资阳区政府委托为拆迁涉及房产进行评估的湖南正大房地产评估公司出具了“鹅羊池东、中、西栋拆迁分类评估结果”。评估结果显示，在968家商铺里，所有二层和三层商铺，估格在512－702元/平方米之间；所有一层北面和西栋南面的商铺，估价在1284－1685元/平方米之间；中栋和东栋的一楼南面价格最高，为4010元/平方米，但这一价格之下商铺，仅占所有商铺的15%左右。 据鹅羊池市场的开发商深圳湘友公司法人代表李正平回忆，1994年，该市场店面的交易价格为2680-2998元/平方米，后来，转手者和炒房者还一度把价格推高至5000元/平方米以上。 被拆迁户认为，在近年来全国房价保持涨势的情势下，相比当年入驻时的价格，如今的评估价不升反降，令人难以理解。 而据记者对周边门面价格的调查，目前，与鹅羊池市场仅隔20米左右的古道街，临街门面大部分价格已超过7000元/平方米，而与鹅羊池市场同一条街、相距不到一公里的北大门市场，临街门面大部分超过10000元/平方米，最高达到了18000元/平方米。 那么这个让被拆迁户“无法接受”的评估价，又是据何算出的呢？ 据了解，鹅羊池市场的拆迁评估，并不是依照2004年起施行的建设部《城市房屋拆迁估价指导意见》要求的“拆迁估价一般应当采用市场比较法”。资阳区古城保护与建设指挥部总指挥（下称“指挥部”）工作人员符畅麾向记者介绍，房产评估有成本法、收益法和市场比较法三种方法，对鹅羊池市场，评估公司“采取的方式是收益法。” 而鹅羊池市场在拆迁前的经营情况大致为：有的商铺没有经营了，有的商铺在用于出租，月租仅50元/月。 资阳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刘志刚则对记者表示，买卖房产（商铺）“就像买卖股票一样”，有涨有跌，“经过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鹅羊池市场必将退出历史的舞台，就像那种被‘ST’的股票，或者退市了的股票。” 根据建设部《城市房屋拆迁估价指导意见》要求，初步估价结果应当公示7日，被拆迁人可申请复核和鉴定，也可另行委托估价机构评估。但曹贵娥、朱翠英等数十位业主说，评估结果是在5月19日公示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询价和复核，“拆迁大队伍就开了进来。” 评估结果公示4天之后的5月23日，鹅羊池市场西栋开始拆除；6月4日，中栋200余间商铺被拆除；6月13日至14日，东栋300余间商铺拆除工作也开始进行。 7月25日，记者再次来到鹅羊池市场，挖掘机正把东栋、中栋余下的断壁残垣夷为平地，而指挥部与被拆迁人的协商、谈判仍在持续。在这余下的20%左右的业主手中，仍有近400间铺面的产权。 “危房隐患”下的“强制执行” 拆迁工作为何进行如此之快？对此问题，指挥部工作人员符畅麾没有正面回答，但他告诉记者，“拆除商铺，是由资阳区安监局采取的强制执行手段。” 5月30日，益阳市房产局发出文件称，2007年7月，益阳市房管局安监办曾对该市中心城区进行了一次房屋安全大检查，发现鹅羊池市场中栋局部存在险情，并提出了“立即对危险部位停止使用、对危险部位进行拆除或采取解危措施”的处理意见。 但有人认为，中栋存在险情，不应连东、西栋也一并拆除。“在这份资料中，鹅羊池市场东栋、西栋并未有危房显示。”鹅羊池市场开发商李正平对中栋“局部”存在的险情给予了解释，根据安监办给他下发的通知显示，除中栋二楼的北25号、26号、66号商铺存在隐患外，其他均为正常使用房屋。 房屋安全大检查后的今年2月20日，资阳区房屋安监局再次对该市场进行鉴定，得出的结论是：鹅羊池市场东栋、西栋为D级危房（房屋整体出现险情，构成整幢危房），需“立即停止使用，拆除房屋。” 就东、中、西栋所有商铺是否均为危房问题，刘志刚副区长坦言“并不全部是”，但“由于门面是连在一起的，拆了旁边一间，不可避免地又加剧了另外一间。”对于不是危房的商铺，刘志刚认为，如果走正常的行政裁决、法院诉讼、强制执行程序方式，“拆迁时间相对要长。” 拆迁户指责“株连政策” 成立于2008年3月的指挥部，也被拆迁户认为，“直接参与和干预了拆迁活动”，没有执行建设部“拆管分离”的政策。 据了解，指挥部下设项目经营、拆迁安置、规划工程、文化旅游、财务等多个部门，由资阳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刘志刚任总指挥，资阳区委常委、纪委书记宁勇华任政委。 对于设立指挥部的初衷，指挥部工作人员符畅麾称，“保护古城文化遗产，需要一个全面指挥和协调的机构。” 为“加大依法打击力度，合力攻坚”，在资阳区政法委牵头下，资阳区还专门成立了工作小组，公安、税务、工商、城管等部门也一起参与到了鹅羊池拆迁工作之中。 这些努力显示了地方政府对拆迁改造工作的重视和力度，但某些政府部门的工作方式和方法引发了拆迁户的强烈不满。 拆迁户向记者出示了一叠材料，其中一份是记载有197位个体经营户联合签名的“材料反映报告书”；还有两份是资阳区相关部门下发的文件，文件的核心内容被拆迁户认为是“株连政策”。 一份是6月14日由资阳区委常委达成的“会议纪要”（益资委纪〔2008〕8号）。该文件就拆迁工作，提出要“采取超常的措施，坚定不移地强势推进”，要不折不扣地落实“包干责任制”，将拆迁工作纳入年度文明考核的范围；本人或直系亲属是被拆迁对象的国家工作人员，如不配合区委、政府工作，可采取诫勉谈话、免职、撤职等处分措施，追究所在单位一把手的责任等。 另一份文件是6月20日，由资阳区委、区政府办公室联合下发的“拆迁工作诫勉谈话和责任追究实施方案”（益资办〔2008〕42号）。该文件对上述“会议纪要”中的“超常的措施”进行了细化。 文件规定，对拆迁对象本人、配偶或亲属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均在诫勉谈话和责任追究对象之列。经拆迁责任单位多次做工作，仍不按时拆迁的，实施诫勉谈话；谈话后第四天，暂停其原所在单位职务，专门从事拆迁工作；停职三天内，仍未完成拆迁任务的，提请区委或所在单位予以免职，并暂停工资，扣除各项津贴，只发基本生活费；情节严重的，由区人事局和所在单位做出辞退处理。 除此之外，文件还把“国家工作人员所在单位一把手”、“拆迁责任单位一把手”的命运与拆迁任务是否顺利完成紧密结合起来。对逾期未完成拆迁工作任务的，诫勉谈话工作小组提请区委就地免职，暂停工资，扣除各项津贴，只发基本生活费。 “拆拆工作难，不采取一些超常的措施，就不能达到拆迁的效果和目的。”对于拆迁户提供的两份文件，刘志刚副区长进行了如是解释。 记者了解到，旧城改造过程中，“超常措施”的作用范围甚广。鹅羊池市场拆迁户丁氏三姐弟还有一个大姐叫丁爱华，她的丈夫是资阳区教育局的一名公务员。丁氏三姐弟告诉记者，拆迁期间，大姐的丈夫被区委组织部“责令暂停职务”，专门做丁家经营的“华美娜”饮食店的拆迁工作。多次争吵之后，为脱离“拆迁关系”，丁爱华于今年6月与丈夫办了离婚手续。 而已经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的拆迁户张美艳对记者称，她“进行了有生以来一次最剧烈的思想斗争”。她说，她的小姑黄某是资阳区的一名公务员，拆迁期间，被区委组织部“责令暂停职务”，专门做张美艳的拆迁工作。张美艳的弟弟是资阳区公安局的一名干警，也在“责令暂停职务”之列。上级领导找他“诫勉谈话”后，这名警察“顶”不住了，给他姐姐发了一则短信：“亲情比钱重要些。” “看到信息，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张美艳说，在亲情面前，她只能选择妥协，“不能看着一个个亲人的前途受到影响。”7月17日，她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 资阳区委常委、纪委书记宁勇华认为，区里下发的两份文件，虽然“要求很高”，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还是降低了尺度与标准。“一巴掌拍下去，落得是很轻的。”他对记者如是说。 而号称要为“自己权益奋争下去”的丁建华，最终也没能在“落得很轻的”巴掌中“挺”过去。他的儿子小丁从部队转业回来，正好赶上了拆迁。丁建华说，资阳区相关部门给出的“砝码”是，如果在协议书上签字，儿子小丁即可分配到资阳区人民医院上班；不签字，则不分配。 商铺被拆除后的7月20日，丁建华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他的儿子就到资阳区人民医院报到了。 “从5月16日发布拆迁公告到7月18日，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鹅羊池市场79%的业主都签定了协议，数字虽然枯燥，但能说明问题。”谈到资阳拆迁工作的体会，刘志刚副区长对记者说，在于抓好了干部这一关键环节，“中国的问题，实质就是干部的问题。” 据了解，在资阳旧城改造过程中，鹅羊池改造只是其中一部分。根据资阳区委提供的资料显示，它还包括贺家桥改造工程、北大门改造工程以及城市防洪工程，这4个片区总共需要拆迁2813户，截至8月底，仍有数百拆迁户尚未签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