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学模曾经概括自己的治学之道为——“不能守旧、不怕守旧”。
撰稿·王泠一
蒋学模先生终于没能看到北京奥运,于90高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今年上海学界在不到100天时间里,失去的第三位学术巨匠。贾植芳、王元化、蒋学模,三位经历了多种政治气候考验的海派学人,彼此间都很熟悉,仿佛约好似的,也在2008这个自然气候异常之年结伴而行。三位见证了中国30年发展轨迹的海派学术巨匠,都曾以无与伦比的思想精髓,演绎生命之树常青的理论传奇。 在这有很多共性的三人中,笔者与蒋学模先生最为熟悉。关于蒋学模,人们都钦佩他主编的、已经发行达2000万册的《政治经济学》教材。这套长盛不衰的教材,不仅培训了改革开放时期最初的实践者和后继的决策者,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不断演进的一个缩影。蒋学模曾经就此概括自己的治学之道为——“不能守旧、不怕守旧”。 先介绍一个“不能守旧”的案例。我们知道,蒋学模这一代大师都经历过新民主主义革命,往往对领袖的经典著作钻研极深。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工作。因为张仲礼院长时常和蒋学模先生有些通信往来和资料交流,我很自然地被他们选为“邮差”。我最初拜访他在长阳路寓所的时候,我国还没有时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他对我作为“邮差”送去的一些博士论文总是很严格地进行审阅,退回去重改也是常有的事。那个时期,虽然“改革开放”的说法已经普及,但“市场经济”的概念还没有成为共识,更不用说写入宪法呢。而且,推崇私有制往往被指责为就是推崇“市场经济”。蒋先生是推崇公有制的,而且有着清晰的基础框架。我每次去看他,总是见他在阅读经典著作,手边是一叠厚厚的写作中的文稿。他和我谈论得较多的是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和毛泽东思想的重要论断,他觉得苏联亡党亡国的一大教训就是放弃了公有制的主体地位。 蒋学模很钦佩毛泽东,1958年的时候也得到过毛主席的召见。那一年,可以说是对知识分子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关键年,同时得到召见的复旦教授还有苏步青、周谷城等人。因而,在“文革”中,这三位大牌教授虽受猛烈批判,但总体上受罪不多。蒋学模认为,二次大战以后的历史,证明毛泽东为中国人民规划的道路是完全正确的。1991年建党70周年后不久,他在当年第18期的《求是》杂志发表题为“在中国绝不能搞私有化”的文章,论点非常鲜明。他说,已经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一旦放弃社会主义公有制,实施私有化,第一个后果就是失业人口急剧增加。这对于人多地少、人均资源不很丰富的我国来说,将是一个无法承受的灾难。同时,私有制一旦成为占主体地位的经济成分,同私有制相联系的个人主义、本位主义、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也势必膨胀起来,造成整个社会分崩离析的局面。 当时,我对他描述的这番前景也感到很害怕。那个时候,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课程上是不上西方经济学的,尽管我的同学们都在悄悄地阅读凯恩斯的著作。不过,没多久,邓小平的南方讲话发表了,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博士论文也可以涉及“市场经济”选题了。而他本人,在学习了这篇划时代的新经典著作后,写下了《经济文化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的历史探索》一文,发表在1993年第20期的《求是》杂志上。文中,他的观点有所修正。他指出,在中国这样一个已经完成生产资料私有制社会主义改造的国家,能不能在一定条件下允许个体经济、私营经济、外资经济恢复和发展呢?如果离开生产力标准,按照传统观念,那显然是不能允许的。而按邓小平同志的理论,从生产力标准来考虑问题,答案就完全不同了。在我国这样一个经济文化相对落后,人口众多,资源又相对贫乏的国家,私有制经济在一定范围内的存在和发展,对于增加劳动就业、增加社会产品供应和增加国家税收,都可以起到积极的作用。显然,对他来说,在晚年修正自己的理论观点需要的是极大的勇气。这以后,他的家就定格在国年路上的复旦大学第一教师宿舍。作为邻居的我,也经常前去串门,因为他那儿常有“纯洁的公有制时代”喝不到的好茶。他喜欢听我讲社科院的调研情况,喜欢分析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状况;手头除了邓小平的著作,还有世界银行的年度报告;他很少大骂腐败问题,总是从权力对资源的支配角度向我表述他的理解。 可以说,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蒋学模钻研邓小平理论极其用功。进入新世纪,他也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吃得很透,并且融入到《政治经济学》教材的修订工作中。如2005年定稿的第13版在2007年6月,已是第7次印刷了。该版本在分析苏联败亡教训时,就是以科学发展观作为解剖刀的,指出苏联在生产增长模式上,是依靠大量消耗能源、原料和人力,属于高投入、低效率的粗放型模式。这种高耗费型的增长模式,在工业化初期、在需要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完成一些重大建设项目时,是有效的。但越往前去,必然要越受资源约束而使增长速度降低下来。进入60年代以后,苏联国民收入增长率便逐步下降,到苏联瓦解的前一年即1990年,出现了负增长。苏联模式下经济发展呈现停滞状态,特别是农业和轻工业落后,人民生活难以改善,导致人民不满,这是苏联瓦解的一个基础性原因。 这些认知的变化,反映了蒋学模无畏探索、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所以,有一次北方的经济学大家于光远,前来上海看望这位南方的经济学泰斗,于光远自称是“死不改悔的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工作者”,而蒋学模则接口说“那我就是不断改悔的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工作者”。 而在“不怕守旧”方面,我的理解是他“变的是具体的方法论”,“守”的是“不变的世界观”。如笔者在1985年使用的是第4版的《政治经济学》教材,到20年后的第13版,他都坚持认为“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最高理想的社会”。而最后一段,是他向学习者发出的号召,两个版本也是一样的:我们的先辈怀着共产主义的崇高革命理想,前赴后继,不怕牺牲,终于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我们也要怀着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为最终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