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权力无所不至地强大时,不仅权力变得骄狂,而且权力的反抗者也可能变得扭曲。
撰稿·刘洪波 专栏作家
跑掉一个范美忠,冒出无数辩护士,辩护意见很多,实质只有一个:它出乎本能。强辩护说:大震到来师先跑,是不可剥夺的权利。弱辩护说:本能不在道德论域之内。 真是攻守之道兼备,主攻者高扬法律保护逃生权的旗帜,主守者护住“与道德无关”的底盘,我如同看到哼哈二将,做着打扫道德的志愿者。 事件的现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它被描述为“一场地震中的逃生行为”,而不是“地震中教师如何面对学生”,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地震把教师的身份给震掉了,教师与学生都震成了生命权平等的人,甚至与别的动物一样的生物。 刚开始,我以为辩护士们真的在探讨问题,但很快发现,他们其实并不在乎问题,他们不过是在体验反抗的崇高。 我很多次设想,如果扔下学生而去的不是“追求自由和公正”的教师,而是一个官员,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不要说扔下学生,设想一个官员对一班已是成年人的“群众”讲话,地震来了夺路先逃,那一定不会有先跑教师这么好的对待的,虽然官员也有本能,也未受地震逃生训练,也没有哪条规定说官员对群众讲话时遇到地震不能先跑。 有人会说,这是设想,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官员,也会为之辩护的。我说,正是因为先跑教师已经得了辩护,而且没有一个在群体场合中先行开跑的官员的例子,才会有“他也会得到辩护”的说法。媒体报道,有一个官员被压在废墟中,见救援人员来到,呼叫“救救我,我是张书记”,就已经受到了多少嘲弄和“获得先救机会”的质疑,但比起教师扔下学生跑掉,然后再说“救人与跑掉只是选择”来,“救救我,我是张书记”算什么呢? 辩护士认为,同意教师先跑,就是诚实的人;不同意这样的观点,需要一个资格,那就是经历8级地震,否则是高调。但其实经历过8级地震,也是不能不同意的,如果你不是教师,那就是不让教师跑,残忍;如果你是教师,那就是虚伪,因为你也丢下学生跑了。你没有丢下学生?那是你笨,连本能都没有。当然,如果你死了,那又不同,他们承认你高尚,——这还是后来说的,先前说的是你选救人他选跑,与高尚无关。辩护士还爱说:“宁要真小人,不要伪君子。”似乎中国的“真小人”稀有如熊猫,要特加保护似的,这难道有真正的是非可言吗? 很多人实际上已进入了一种扭曲的反抗。认定官员不可先跑,是“勇敢人士”,很光荣;认定教师可以先跑,也是“勇敢人士”,同样很光荣。对官员穷追猛打,便是正义,官员之外的任何群体,都不能作职业责任上的社会要求,说先跑教师放弃了责任,有人就说,说他有什么用,能让死难的学生起死回生吗,不如说豆腐渣工程,不如讨伐克拉玛依大火中的“先走领导”。就是说,在权力变得清洁以前,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反抗权力,而不可以说任何别的东西。 扭曲的反抗,视权力为唯一可以批判的对象,权力之外,则无所谓秽行,因为一切都不重要并己被理解。教师无视学生,医生无视病人,媒体无视读者,都行的,因为都“比贪官污吏强多了”。社会进入一个“负向攀比”的通道,一场“真小人”的竞赛已经展开。甚至贪官污吏也会说,“这样做的不是我一个人,而且我还不算最坏”。 人们一边开凿道德的下滑通道,一边在体验英雄主义的激情:反抗权力,多么了不起!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应该容忍,因为这是在“反抗”,这是在瓦解权力,只要能够这样,就是崇高的行为。于是,宵小之行不仅大摇大摆,而且喝彩阵阵。这就是为什么教师丢下学生跑了,会有人出来说:这是自由。 “纵做鬼,也幸福”是无耻的,“纵教师,要先跑”、“纵先跑,无负疚”、“纵亲娘,也不救”、“纵救人,无高尚”、“胜小人,胜虚伪”却是正当的。反抗者的无耻定义表上,似乎只列有拍马颂谀和权力胡为两个条目,此外百事可为,只看规定写清楚了没有。 当权力无所不至地强大时,不仅权力变得骄狂,而且权力的反抗者也可能变得扭曲。善恶消失,真伪消失,美丑消失,问题只剩一个:权力与反抗,站在哪一边。扭曲的反抗,实在是病态的权力从不希望又必会养育的特殊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