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克斯之剑 一个村庄头上的达摩之剑



    □记者 冯禹丁 王强

  老蓥华村7队距离蓥华镇两公里,这个美丽的小山村在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谷地上。村前是静静流淌的石亭江。

  在这个季节里,村民们本应该生活在收获的喜悦里:小麦已经收割,玉米播种下去,长出一尺多高,肥厚的烤烟叶也正等待村民们来收获。

  而今年的这个季节,一切都被改变了。丰收的季节被悲伤的眼泪代替。5月12日14时28分,一场大地震摧毁了这个山村。

  “5·12”汶川大地震中,位于龙门山地震带上的什邡市蓥华镇是重灾区之一。全镇至少已死亡500人以上,其中蓥华中学和小学遇难的师生有200名左右。

  只有300多人口的蓥华镇老蓥华村7队在地震中也有8位村民遇难,多位村民受伤。5月16日,当《商务周刊》记者赶到这个小山村时,8位遇难者已被埋葬在了村头的山坡上。

  矿业、化工、旅游业和林业并举的蓥华镇,在地震之前应该是个繁华的大镇,有多条街道,建筑也多为多层楼房,随处可见商业发达的痕迹。镇上大多数建筑并未倒塌,但已成危房。震后第4天,镇上和学校的现场搜救工作已基本结束。唯一的救人现场在镇北边的化工厂内。

  地震发生后,与老蓥华村只隔着一条铁路的什邡市蓥峰集团化工厂液氨罐发生泄露,毒气迅速蔓延开来,污染了周边的村庄。而离化工厂最近的老蓥华村7队首当其冲。地里的玉米和蔬菜叶子已经枯黄,村里翠绿的竹林也一片黄色,显示着当时毒气的巨大破坏力量。

  石亭江的河水仍静静流淌,但曾经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的河流里今天已没有了生命,河边是枯萎的蒿草,河里是混浊的污水。

  地震

  5月12日14点28分,村民袁正华正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从窗子外透进来,照在身上,让这个20多岁的村民昏昏欲睡。父亲还在厨房里忙碌,收拾午饭后的杯盘。

  他爬起来,点上一支烟,准备下床沏杯茶喝。

  突然之间,他感到床剧烈振动起来,屋顶的瓦片纷纷掉落,落满一屋子,有的瓦片砸到了他的身上。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整个老屋剧烈晃动起来,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房子就垮塌了,四周的墙壁和屋顶的木梁、椽子向他扑过来,似乎要把他粉碎。

  轰隆一声,袁正华被埋在废墟里,幸运的是掉下来的木梁被家具支撑住了,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邻居很快把袁正华从废墟里救了出来。邻居一家三口都安然无恙。从瓦砾里出来的那一刻,他感觉像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仍在惊慌之中,他想到父亲还在废墟下面。邻居和他一起扒开倒塌下来的瓦砾,把刚才还在厨房里忙碌的父亲救了出来。父亲没有他那么幸运,背部、头部和眼睛等处都被砸伤,满脸都是鲜血。重伤的父亲马上被送到镇里的医院,但由于伤势严重,后来又两次转院,最后送到了成都才转危为安。

  袁正华告诉记者,父亲还在医院,由于受到刺激,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达摩克斯之剑 一个村庄头上的达摩之剑
  一条名为广青线的县级公路从村头穿过。紧邻村口公路的张秀芝一家的房子被地震夷为平地,这位70多岁的老太太站在公路旁边临时搭起的窝棚旁边,静静地看着丈夫和儿子在废墟上收拾残破的家园。张秀芝一家5口,地震中有一位家人受了伤,也在医院救治。

  张秀芝的邻居付大爷是地震当天被人从土堆里掏出来的,毫发无伤,但老屋也像村子里的其他房屋一样成了瓦砾堆。

  村中央原来有座地母庙,供奉着地母娘娘。但地母娘娘连自己的供奉庙宇也没能保住。整座庙只剩下残垣断壁,两尊地母娘娘的塑像依然矗立在废墟之上,俯视着这片经历了巨大灾难的村庄。

  74岁的村民杨达富的家就在地母庙旁边,他的土坯墙老屋垮塌殆尽。地震的时候,他和老伴正在田里劳动,幸运逃脱了灾难。灾难过后,老天只给这位老人留下了两头猪。他把老伴儿安置到安全地带后,就回来守着两头猪和倒塌的老屋。他不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

  “啥都没有了,猪也不能跑。”他用木板把倒塌的猪圈紧紧围起来。此外,他的全部家当只剩下从废墟下搜拣出来的三个不锈钢饭盆和一只小水壶。晚上,他就住在废墟旁边临时搭起的一个窝棚里。

  地震那一刻,村民王月峰(化名)正在蓥华集团化工厂的复合肥车间工作。离他1公里以外的磷肥生产车间里,妻子也正在上班。地震中,复合肥生产车间安然无恙,而磷肥生产车间和工厂宿舍楼几乎全部垮塌,他的妻子遇难。两公里外的仁和村小学里,他9岁的儿子也与很多同学一起,在地震中去了天堂。

  望着自己曾经熟悉的村庄和仍旧一片烟尘茫茫的化工厂,王月峰一脸茫然,除了每天不停歇的救助和巡逻,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毒气

  老蓥华村7队下面的山谷里,是两个巨大的化工厂,紧邻老蓥华村的化工厂被当地人称为“县磷”,以前是什邡县(未撤县改市前)所属的化肥厂,改制后,现在属于什邡市蓥峰实业有限公司的工厂。

  北边紧靠“县磷”的是“地磷”——以前叫什邡磷肥厂,现为德阳地区所属,是当地企业宏达集团的化工厂,一度是全国最大的500家大型企业之一,有自己的铁道运输专线。

  5月12日的地震震开了这两家化工厂的化学气体阀门。液氨、硫酸和盐酸开始泄漏,刺鼻的毒气迅速弥漫山谷。而当时,仅仅在蓥峰化工厂里,就存放着硫磺23吨、液氨1100吨、硫酸6000吨、盐酸80吨。

  袁正华记得,他父亲刚被从废墟下救出来,放在院子里等待救护车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毒气过来了,快跑啊!”他抬头看去,化工厂方向有一股白色的浓烟向着村子飘过来,片刻就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

  他感觉到了一股刺鼻子的气味。袁正华曾经在这家工厂工作过4年,熟悉这种味道,知道这是有毒氨气,会严重危害呼吸系统。他迅速和邻居抬着父亲撤到公路上,紧急拦下了一辆救援车辆,强忍着毒气的刺激逃离。

  毒气在山谷间蔓延,附近的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还没有5分钟,所有的蔬菜、草和树就都‘垮杆’(枯萎变黄)了。”杨达富回忆当时的情状仍惊恐不已,“硫磺和氨气,就像辣椒水灌到眼睛里,喉咙就像烧红的钢钎插到里面一样,出不来气,人要死的感觉,脸憋得通红。我把嘴巴杵到泥土里还是不行,好多人都中毒了。”

  在什邡市电信公司工作的小夏家就住在离化工厂几百米远的地方,他平时爱看灾难片、恐怖片,12日之后,他说自己再也看不了灾难片了。

  他回忆,那天下午地震导致化工厂的毒气泄漏后,氨气所到之处,人们用衣服蒙住眼睛、嘴巴和鼻子,从废墟和田野里往随时可能因余震而塌方的山顶奔逃。

  他还算镇静,先是从镇上跑回家把年迈的爷爷从土堆里掏出来,然后把衣服脱了打湿,把自己不到1岁的孩子鼻子盖住,再赶去一个个废墟中救人。“救了3趟后就受不了了,到晚上口吐白沫,当时的感觉是晕头转向,眼睛睁不开,生疼生疼的。”此后他遵医嘱大量喝水稀释体内的氨气,两天后才感觉症状有所减轻。

  毒气一直顺风飘到了几公里外的6大队石门洞。一位村民估计,当天仁和村一共有七八百人中毒,记者采访的灾民中,有两位直到17日还声音沙哑,轻度头晕。毒气使救援中断至第二天上午,村民们估计,一些埋在废墟中难以脱身的伤者与植物一样活活被毒气熏死——因为截至17日,蓥华镇的死亡人数按公开报道超过数百人,还不包括失踪者。而没有发生氨气泄露事故的八角镇才死亡40多人。

  当天晚上,经过救援部队的紧急抢救,泄露的液氨罐被临时堵住,当天晚上的一场大雨也稀释了泄露在地上的液氨,缓解了这次次生灾难的破坏性。但记者到达的16日,这里的空气中仍充满了呛人的氨气味道。望着近在咫尺的巨大白色液氨罐,众多经历了地震和氨气泄露双重灾难的村民们,每天担惊受怕于这颗吊在人们脚下的“毒气弹”。

  身边的“原子弹”

  属于蓥峰实业有限公司的化工厂——县磷,始建于1975年,主产复合肥、磷酸一铵、磷酸氢钙和盐酸产品,近些年经济效益很好。于是在原先老“县磷”的基础上向南拓展,从北至南占地42.5万平方米,延绵穿越仁和村的3、4、5、6、7五个生产队,离蓥华镇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

  该化工厂共有近2000名职工。这次地震中,该化工厂损失惨重。公开的数据显示,地震发生时,在车间上班的大部分工人及时撤出,而在工厂宿舍休息的100多人不幸被埋在了倒塌的楼房下。

  但当地有知情者称,情况要严重得多。地震中,不但工厂宿舍楼和办公楼倒塌,磷肥生产车间也遭到毁灭性破坏,厂房被强大的地震力“腰斩”。地震造成车间内反应罐多处开裂,盐酸、硫酸、液氨等从缝隙里慢慢溢出,变成有毒的气体在空中飘散,成了次生灾难源头,威胁着周边11个乡镇。

  仍不愿意撤离老蓥华村7队的村民们手指着铁路那边的化工厂告诉记者,实际上自这家化工厂正式生产之日起,当地农民就心惊肉跳。

  小夏的同事吕树强(化名)原先在当地化工厂里当氨气运输车司机,他介绍说,白色球罐中装着上千吨的液氨,液氨是一种比氨水浓几十倍的必须与空气隔绝的液体,否则会与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引起威力巨大的爆炸。历史上,前苏联曾发生过一辆装载4吨的液氨车爆炸,炸死400多人。

  “一旦这个球罐爆炸,那就像一颗小型原子弹,从蓥华到洛水这一片都会被炸平。”他说。

  老蓥华村7队也位于龙门山地震带上,据当地村民说,此地经常发生微震。按规划,此类具有高污染和高爆炸风险的重化工工厂本不应建于此地。当地人说,之所以在这里建化工厂,除了距离磷矿近,便于运输,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这里地处偏远,信息闭塞,“阻力较小”。

  前年,该企业决定在靠近蓥华镇附近建立万吨硫基复肥扩建工程的新厂区,当地村民进行过多次上访和抗议。2008年4月,投资近6亿元的新厂正式建成投产,但生产还没有一个多月,地震就发生了。

  也不能说村民的抗议没有起到作用,去年,公司答应给予每名村民10元的“环境补偿费”。

  “对这个气味,我们基本上已经习惯了。”一位村民指指空气说,但地里的庄稼在新工厂开工之后收成锐减。杨达富给记者算到,厂子建起来之后庄稼都没收成了,原来1亩地能收几百斤粮食,现在只能可怜地收几十斤,好多地都空着了。而这次毒气泄露,把地里剩下的可怜收成也完全毁灭了。

  站在村里倒塌的废墟间,化工厂白色液氨罐旁边高高的烟囱还在冒着白烟,当地人说,那是盐酸挥发形成的气雾。不远处一座约200米高的梯形灰白色小山,村民说,那是多年来化工厂产生的废渣废料堆积而成。吕树强告诉记者,废渣中含有硫、酸等有害物质,在日本和美国,此类废渣都会被回收二次加工成水泥等建筑材料。而在这里却堆积成山,暴露在空气中。每年雨季,雨水会把废渣冲刷到河道里,对下游水域造成污染。当地村民说,原来石亭江河里的鱼有十几斤重,现在“鱼苗子都难找了”。

  什邡市最富的企业

  夜色沉沉,半夜的蓥华山头直抵广袤的蓝色夜空,山坳下白雾萦绕。废墟间一条狗在不停地吠着,偶尔有拉响警报的救护车呼啸着从村头的公路而过。

  16日晚上,记者就夜宿在村民下午刚刚搭建起来的救灾帐篷里,与记者挤在一起的还有王月峰、袁正华和另外两位年轻的村民,他们4人担任着夜间巡逻的任务。

  王月峰是工厂里的正式职工,地震中他有两个亲人遇难,自己也在毒气中感受到了化工厂给自己家园带来的伤害。但他似乎仍希望工厂尽快恢复生产,自己能回到工厂上班,不然自己就没有收入。

  袁正华也曾在这个工厂上过4年班,后来受不了车间里刺鼻的气味而辞职去了浙江等地打工。他告诉记者,化工厂的正式工能拿到1300元,除去100多元的保险费用,每月到手的有1200元左右。这样的收入对于村民来说当然有着不小的诱惑。

  “这个工厂可是什邡最富的企业。”说起他们身边的这个化工厂,年轻的村民们似乎仍很自豪。根据当地官方公布的数据,截至2007年,“县磷”的年产值就达到15亿元。村民告诉记者,化工厂的大老板是一家叫四川蓥峰实业有限公司的大企业,公司总部在35公里外的什邡市。

  蓥峰实业的公开资料显示,该公司始建于1975年,曾经是化工部下属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2006年改制为股份公司,现有总资产10亿元,员工3000多人,公司可年产硫酸钾型复合肥34万吨、农用磷酸一铵30万吨、工业级磷酸一铵3万吨、可溶性硫基化成肥10万吨、复混肥25万吨,饲料级磷酸氢钙10万吨、塑料编织袋1200万平方米、工业硫酸34万吨、合成氨4万吨、盐酸8万吨、碳酸氢铵4.5万吨、氟硅酸钠1000吨、甲基丁烯(炔)醇各1000吨、聚丙烯酰胺2000吨、金属硅2000吨和10000吨食品级液体二氧化碳。

  袁正华称,公司正在筹备上市,“如果没有这场地震,估计很快就能到股市上去拿钱了”。

  这些村民们害怕这个庞然大物,但又担心它不要被地震打击得一蹶不振。“我们还要靠它生活啊。”坐在昏暗潮湿的帐篷里,王月峰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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