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旗袍同昆曲、剪纸等不同，它连接着与人的本能最贴近的御寒与遮蔽的欲望，同时又承载着美学、观念、习俗、风尚等多种社会符号。在近百年的变迁中，充盈着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张力。 在今年的百年旗袍展上，三件精致旧衣静静地躺在展厅中间，展示了一代风云女子宋庆龄在历史流逝中的曼妙身姿，也诉说着国粹旗袍的百年风云变幻。 在许多正式场合，宋庆龄都会将旗袍作为正式礼服来穿。与其说这同她“国母”的身份十分匹配，不如说旗袍是她作为中国女子的热爱与骄傲。在上海美术馆不小的空间里，有一件交织提花缎长袖旗袍，那是1956年的时候，宋庆龄与毛泽东、周恩来、陈毅和张闻天等人在一起，既有挥斥方遒巾帼气势，又彰显袅袅亭亭女儿本色。而年纪更轻一点的时候，是那件30年代“真丝提花缎短袖旗袍”，咖啡色的格子，凸显出青春的立体气息；另一件，则是更晚些时候，宋庆龄钟爱的“香云纱短袖旗袍”。立领、短袖、精致的手工缝制，因为生活素朴而又改制放大，古典典雅的香云纱成为她晚年旗袍的最爱。 更多时候，今天的我们了解旗袍要么是偶尔8226;¬到祖母的衣柜压箱底的宝物，要么是更多在清代民国的连续剧中。更为世界所知的，则是王家卫一部《花样年华》，大概没有人能够拒绝张曼玉纤细却又浑圆的身躯裹在精致定做的二十三套旗袍中，长短不一，风姿各异。其实早在关锦鹏90年代初期的《阮玲玉》中，张曼玉就已经把旗袍的风韵演绎到炉火纯青。张曼玉身形婀娜而缓慢地往前走，手中香烟氤氲缭绕，一身旗袍下裹着韶华早逝却传奇永存的故事¡¬¡¬旗袍在东方导演的电影中，更像是一个女人欲说还休的欲望的无声表达，它的力道，大得足以穿透服饰概念本身，而传达给中国乃至西方更多的信息。 华夏衣之大成 这种令人消魂的服饰，有人说它是集中国历代服饰之大成。追溯旗袍的源头，甚至可以从春秋战国时期的说起。中国古代，袍服自汉代起就被用于朝服，虽然历代式样千变万化，汉代深衣制袍、唐代圆领裥袍、明代直身宽身长袍¡¬¡¬当中原地区的袍服带着几千年的文化象征与沉淀，遇到骑射民族紧Õ¬合体的左衽Õ¬袖袍服时，在中国服饰文化史上能够与现代接轨的旗袍诞生了。 可曾想到，当年旗袍“入关”，也伴随着一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清代满族入主中原，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雉发易服浪潮。更早的传统冠戴衣裳悄然隐没，袍服俨然成为同化政策的柔性手段。然而女子爱美，自不会尊从政治的死板规定。最早满清女子旗袍有单、夹、衬绒和丝棉袍之分，腰身宽松平直，袖口宽大，衣长到脚踝处。到了清代后期，满汉女子服饰风格便已经悄然相融，那时旗袍从当初皮质到入关布质，再到更加精良的丝绸等布料，已经发展到一个鼎盛时期。“元宝领”用得十分普遍，有一个高高的领子，挺括的衣料可以盖住女子香腮，碰到耳垂。袍身花样更是繁多，多种刺绣手段配以各色花纹，并有等级身份的讲究。领、袖、襟、裾都有多重宽阔的滚边，不仅在领口、袖头和掖襟上加上鲜艳花边或彩色牙子，且认为越多越美，以至于到了咸丰、同治年间，镶滚达到高峰时期。更有甚者，整件旗袍全用花边镶滚，以至几乎难以辨识本来的衣料。旗女袍服装饰繁琐，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也展示出旗袍的发展脉络。清末北京时髦过“十八镶”（即镶十八道花边），用料、花色、品种更为讲究，比当初素朴旗袍远为俏丽。典型的例子便是慈禧太后的一张照片。老太太年岁大了，心性倒还年轻，扮成观世音菩萨，让李莲英大太监假扮童子。且不说这张照片其他，慈禧在照片中穿了一件旗袍，镶滚嵌烫绣贴盘钉样样俱全，荟萃了清末旗袍工艺之大成。 创新的旧梦
古典的旗袍伴随着古老的朝代在摩登蒸汽船的鸣笛声中渐渐式微。然而传统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掉的。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西式服装也随着西方人的大量进入而成为炙手可热的舶来品。然而要寻找适合东方女子的衣饰也并不容易。旧式的旗女宽大累赘的服饰在新到来的时代中并不合时宜，一时政治风气云涌，服饰虽然有蔽体美观的效用，更多的人更愿意给它附加上政治的色彩；而机器时代变革了农耕年代的稳定保守，西方的开化给新女性也带来新的追求。旧式的旗袍既然随着清代的没落被逐渐摒弃，新式旗袍则在乱世中逐渐开花结果，影响至今，代表着整个民族的重新崛起的自信与优雅。 伴随着辛亥革命的枪炮声走来的是那些短发、白袜和蓝布改良旗袍的女学生们。最初依然是宽筒直身式，后来又改为紧收的腰身；长度从脚踝再改短，在动乱的年代人们反倒自由些，旗袍两侧开衩的高低也是长短不一。除了女学生，平素其他女子穿着的服饰也趋于简洁，色调典雅，线形则注重表现女性自然之美本身。 30年代到40年代，是旗袍的鼎盛时期。领子、袖子多处变化，高低或者省去领子的旗袍都能在市面上见到；袖子由宽及Õ¬，长袖可以到达手腕处；短时便如褂子一般露出香肩玉臂；下摆回收，几本款式又长及踝骨。自30年代后期以来的改良旗袍已经融合了西式的裁剪制法，袍身更加称身合体，紧身贴腰的优美曲线成为了旗袍的标志性特征，不同于古老旧制的新式旗袍成为近代中国女子的心头最爱。 旗袍的革新遍及全国，却以上海最盛。北京与上海近代以来象征着中国两种迥异的文化。京派古老传统，海派兼容立新。曹聚仁曾说过，“京派不妨说是古典的，海派也不妨说是浪漫的；京派如大家闺秀，海派则如摩登女郎。”在摩登的上海，爱美的女子令旗袍自成一派，今天统称为“海派旗袍”。今天我们在《花样年华》、《色8226;戒》等银幕上撩人心动的旗袍，便是收腰线、长下摆、领型前低后高的海派旗袍，传统的含蓄审美在十里洋场变得性感，从精致府绸到昂贵香云纱的各种衣料都悄然贴在女子身体表面，只以曼妙温婉的曲线展示女性本身之美。从影视红星周璇，到各大经济政治巨头家里的太太小姐，上海的名媛们也要端庄身份，于是穿着旗袍，走路身姿，莫不讲究。旗袍开衩回归膝盖，袍身及地，走路时微露高跟尖头，如同风扶细柳。所以张爱玲描写笔下那些心思细腻、命运多舛的上海女人时这样说，“束身旗袍，流苏披肩，阴暗的花纹里透着阴霾”。而张爱玲本人，即使在政局不稳、流亡香港时，依然惦记着上海的点点滴滴。在她许多小说及散文中，都提到从上海过去的师傅，能够做到逃难过去的富家小姐们梦寐以求的精致旗袍。而2007年首批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海派旗袍制作技艺”赫然位列其中。 今天，依然有更多的人在关注旗袍。更多的是年轻人，他们不希望被传统所束缚，而又希望在传统中加入自己的理解与创意，于是，旗袍也拥有了新的面貌。最知名的当数“上海滩”（Shanghai Tang），从最早外滩纯粹的中国丝织品和年轻的黄梦绮所设计的服饰，到“上海滩”纽约受挫，再到品牌转型，旗袍已¾¬成为时尚界的又一风行符号，但是却要与国际接轨。“上海滩”驻香港的执行主席雷富逸（Raphael le Masne de Chermont）说，“我们的服装从完全的中式演变成了些许的中式，在服装设计上更加微妙，所以服装款式比过去更现代、更时髦。”如今，上海滩的顾客中有40%是中国人，其中很多是正值富年的财富新贵：律师和银行家。也许，这也是当今夏姿8226;陈等中国走向国际的品牌战略；也是丹丹（tan tan）、领（My Mandarin Collar）等新兴本土品牌将继续探索的道路。 古典的，精英的 不过，老的东西依然散发出时间沉淀下来的光辉。上海依旧有那么一批现代的女子，从年轻的到¾¬历过世事沧桑的，组织起古美侨界旗袍沙龙。不论参与旗袍讲座，还是前往海外游历，她们永远身着传统旗袍，争奇斗妍的身姿永远得到最多瞩目。而近年的艺术品拍卖会上，常常会出现古代旗袍的身影。即使是名人穿过的新旗袍，也在慈善拍卖上从底价1180元起ì¬升到 5万元成交价。而在北京、上海等地的古董市场里，商人们会拿出珍藏的刺绣、皮毛、提花等各种古董旗袍，那些几近失传的技艺与历久弥新的古老气派吸引着懂得他们的人。他们中有乱世传承下来的旗袍制作世家的后人；有着眼传统、把服饰文化放入历史长流中考量的史家；还有那些爱美的和引导美的艺术家、设计师们¡¬¡¬老式旗袍随着中国的复苏与民族自信的回归，再度频繁出现在世人眼中，并且枝繁叶茂。 今年在上海美术馆的百年旗袍展就是一个例子。它是高春明、周汛等人耗费了三十余年心力荟萃的传世实物。从清代末年到二十世纪末，整整跨越了百年时间。而高春明，这位旗袍文化的倡导者与守护者，遍访沪上旗袍制作大家，希冀通过展览，将旗袍的渊源、审美情趣和工艺传承造就为系统谱系。展览对于高春明来说，只是推广旗袍的一个具体步骤。展览过后，他依旧忙碌于日常收藏与研究工作中。说起收藏，他笑说像做古玩生意，“一个把握不好，就和好东西失之交臂。”曾¾¬因为卖家价格不断8226;¬番而与早年的上品黑色旗袍失之交臂，令他失意许久；同样，令他念念不忘的也还有袁世¿¬后人郑重托付给他的母亲的旗袍。对于高春明来说，旗袍除了是历史和民族审美的精华，还凝聚着世事沧桑和浓厚的感情。收藏之外，他还不断联络专家学者与坊间名师，回顾之外，高春明还设想着旗袍的未来。“找坊间最好的旗袍师傅，用高档的面料和配饰，打造定制旗袍品牌。”在一切都速食的今天，他要旗袍也复归中国传统的“精英文化”，即使是民间手艺，也要用“精品定位”来延续。 高春明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风靡沪上的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中，舞女的旗袍和姿态给观众的深刻印象就缘于穿旗袍的规矩和讲究。而陪都重庆今天的旗袍大王冯继清回忆自己的母亲，说起当年赫赫有名的“做旗袍的李三小姐”，纯手工，整件旗袍从领口到前襟到袖子都是一块整料，没有今天的随便拼接剪裁，一切都靠精雕细琢而使衣物浑然天成。“没有哪个人的身材是与另一个人完全一样的，所以，一件好的旗袍是量身定做的，它只能属于一个人。”冯继清说。而在北京，那个旗袍的发源地，老品牌“双顺”的老店重开也说明了同一件事。老辈艺人们至今依然留恋着当初的华服：全身36处量体，乃至常人忽略的锁骨与肘部；传统的手工盘、绣、滚、镶、拼和镂；数百种盘扣令人眼花缭乱¡¬¡¬“双顺”传人陆德女士悉数手工旗袍制作的细腻与繁复，唏嘘时代变迁，随着老师傅的退休，真正了解、掌握旗袍传统工艺和内º¬的人们日渐少去，机械化大批量生产的粗糙旗袍却又距离真正的中国一切求精、一切求美的精神内核相去甚远。 暗香传承 旗袍同昆曲、剪纸等不同，它连接着与人的本能最贴近的御寒与遮蔽的欲望，同时又承载着美学、观念、习俗、风尚等多种社会符号。在近百年的变迁中，充盈着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张力。张爱玲在《天才梦》中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ʬ子。”虽然是位年仅十七的少女对生命的参悟和点评，但这样的比喻，却点染出衣饰的生命与沧桑。然而在中国女性心中，不论时尚如何变幻，旗袍永远是心头一点化不掉的牵挂。它太沉重、又太有活力，它是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也是每个人独特的绰约风姿。旗袍暗香，永远浮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