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雷:我最迫切是把自己洗干净



孙红雷把自己代入了邱如白,这个角色让孙红雷有点模糊了生活与表演的边界。

  

  ◎  孟静

  最近孙红雷相当亢奋,逢记者便说那些重复了很多遍的话也不嫌烦,都是因为《梅兰芳》。如果以出场时间论,也许这电影应该叫《邱如白》。孙红雷在里面“粉丝”、经纪人、结义兄弟多重身份集于一身,大笑大癫。如果角色的原型齐如山先生地下有知,定要跳起来不答应。电影里的邱如白不是齐如山,有些为尊者讳的东西一股脑儿加在了邱如白身上,他存心不坏,却干了不少违背正常社会伦理道德的傻事——为拆散梅、孟雇凶,导致一人死亡;和日本人私下接洽,陷梅于不义;逼迫梅兰芳抵押房子去美国演出。

  “我的酸腐来自于孤单,孤单来自于酸腐。陈凯歌和我一样,比我还要酸腐,他很早就开始酸腐。表面上红雷很商业,符合世界电影市场规律。我想做一回演员,能不能有部电影不想名利?”他说为了《梅兰芳》,推掉了好朋友邀请的三部电影、一部电视剧,应该还有不少的钞票,当时他的私人物品已经拉到人家的外景地。孙红雷对自己的表演极自信,接下《梅兰芳》后很多人否定他,对他造成了刺激,“我形容邱如白是掌握真理的人。当时他的思想现在看都是对的,他在那个年代如何孤单弱小,当年那些革命者都和邱如白一样,具有一种情怀。人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亡,对于邱如白,死亡不是问题,他的大义大于死亡,他的情怀大于程蝶衣”。

  孙红雷把自己代入了邱如白,如果堂吉诃德生活在今天,并且是个中国演员,他要进攻的风车应该是什么呢?小名叫“三狼”的孙红雷的选择是——做拯救中国电影的斗士。“我在绝望中接了《梅兰芳》。别人说我,踏踏实实拍你的商业片得了,你已经非常好了,香港那么多导演和你合作,你一个貌不惊人小演员,长得没陆毅好看,你有今天已经不错了。我特别愤怒,不知朝谁发,《梅兰芳》是我一个出气筒。有些导演是打断脊梁的狗,你的姿势、身段哪儿去了?上学时老师是这么告诉你的吗?你就强奸自己,再强奸大众。这就是我的观点。”

  这个角色让孙红雷有点模糊了生活与表演的边界,他遣词的夸张、叹息的口气,让人又惊又疑:生活中的孙红雷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他还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穿着敞口花衬衫、戴赤金链子的粗人吗?他竭力使大家忘掉过去的他:“我现在最迫切的是到《梅兰芳》这部电影里把自己洗干净了,再面对整个我应该适应的市场。”他强调自己是知识分子,以至于他的爸爸和老师都问他:“你是知识分子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与一般人相比,孙红雷倒是真的很少说错别字,他会使用一些不常用的词语,例如踽踽独行。

  记者:你现在反复提及“干净”这个词,是你所处的环境让你觉得不干净还是别的什么?

  孙红雷:我是觉得有点脏,有时有点愤怒,但不是常态,常态就是觉得有点脏,所以我盼望着干净。

  记者:为什么说在绝望中接了《梅兰芳》?现在大家不都觉得中国电影正是好时候吗?

  孙红雷:我觉得起点有点低了,跟我小时候看电影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所有人都为了上帝在干活,观众就是上帝,上帝的审美必须是由我们带领,导向由我们创造的,如果你迎合观众,势必在强奸观众。我说一句最俗的话,志气吧!《梅兰芳》里有骨头,中国很多电影没骨头,都是在迎合观众、迎合奥斯卡评委。

 红雷:我最迫切是把自己洗干净
  记者:你和陈凯歌交流过这个观点吗?

  孙红雷:我们每天交流,他非常同意。我们俩是莫逆之交,沟通特别容易。凯歌导演从学识方面远远高于我,我称其为文人导演,而且是个大文人。我特别仰慕他,在电影创作中他的观念和我完全是不谋而合,我们俩形成一个高度统一。我们俩在拍戏的时候互相摧残,包括配音时,我们有了讨论,倾听别人意见。这是一个特别公平、有超凡竞争力的电影,它集合了所有人智慧,甚至一个场工。他经常问一个剧务:“你看了这个镜头,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一个导演能有这样的举动,源于一个基本自信,自信的导演才能这样做。有很多导演,演员一提意见:“咱们这个镜头传达的意思不对吧?”那边就发火了,就崩溃了——把这演员开掉,这就是超级不自信。

  记者:我们还以为他正处在最不自信的阶段。

  孙红雷:这是常人猜测,不是这样的。对我来说是个惊喜,我没想到他会这样。7个多月拍摄时间,他没有一天迟到,每天笑眯眯的。我很敬佩这个老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可以代表世界电影人的一个传统品质,就是认认真真。

  记者:你屡次说要做中国电影的革命党?

  孙红雷:不是要做,我很早就是了。我所说的革命,是要引导观众到一个正确的电影观念上来。百花齐放、雅俗共赏我不反感,我只是觉得,别所有导演、所有演员都追随着观众很简单的审美。人家随便一说,我喜欢孙红雷的硬汉形象,你要光听这个,作为创作者不就乱了吗?作为一个创作者,以这样的心态怎么去创作?我们是专业搞电影的人,我们来把握导向,不是观众喜欢古装武打就拍,喜欢警匪就拍。我不喜欢一部戏叫《落地请开手机》,尽管我自己不太忍心看,最起码是不同的吧!我是经过思考的,所有人在拍黑社会题材,我应不应该去拍?如果我去做了,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记者:你对那部戏还是对你自己表演不满意?

  孙红雷:不是我要的东西。以前我也学会接受采访时,装装大尾巴狼。老看电视,也学了,表演一点不精彩,正襟危坐,似乎很高尚,说的全不是人话。后来认识到,不敢演了。

  记者:你以前不是照样也拍那些你现在否定的题材?

  孙红雷:我没有。我拍了些烂片子,不能告诉你是哪一部,那是我对导演和其他演员的诋毁。但我如果每部都是这种片子,你们就会有基本的认同我是什么样的演员。对自己有要求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在这儿跟你聊这天,我要是饿得头昏眼花,我也没力气。我认为电影最基本的就是独创,你要表达什么?演员挣这俩子儿我真瞧不起,到山西挖煤我都挣得更多。在北京我是中产阶级,人家说我高产,你们错了,我演的你们都看到了,拨个台就能看到。生活当中,我演的一些电视剧我自己不忍心看,但我妥协了。

  记者:之前有这些不满意作品的铺垫,今天你在这行业里才会有权力?

  孙红雷:对,我不管合作者有没有名,我们得是同类,有共同的志气,其他的钱呀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得愉快。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理想主义者了?以前就是这样?

  孙红雷:我以前就这样,我没告诉你,我对于媒体是抵触的,我不喜欢被采访。你们问的问题都是我能回答的,80%的问题我才疏学浅,不能回答。我就不爱做这些采访,车轱辘话来回说,来回问,孙老师你喜欢什么呀?脚多大号的?喝什么红酒呀?爱不爱打高尔夫呀?净这样的问题。只有在北京,我还相对幸福一点,记者还有点水平。我有次到湖南冷场,三四十号记者,主持人说,孙老师很累,只有20分钟时间,抓紧提问。台下鸦雀无声,我就笑了,我说:关于黔驴技穷这事,不知是我还是你们?只要接受采访,我想讲点真话。因为我爸爸特别相信报纸,他看到我的一些新闻来质问我:“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我说我没干,我爸说:“你没干?报纸上都说了。你这孩子不诚实。”我就傻了,像我爸爸这样的人千千万万,他们相信媒体,这是个悲哀,想起来我心里特别难过。现在想也就是水平高低的问题,不真实是不存在的。

  记者:我看过很多讲到你出道的经历,你对在片场的屈辱刻骨铭心,觉得你自尊心很强,比较敏感。

  孙红雷:超级敏感,脆弱,喜欢完美主义,喜欢把自己放在一个浪漫的匣子里,装在套子里。但我有一个,无欲则刚,当我和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时,我就无愧于自己了。就像我们解释这个角色,我自己都不兴奋激动,我怎么去让观众进电影院?所以我挑剧本特别狠,其实不是我挑,每个档期,我会接三四十个剧本,基本上一个都不能用。不是我水平多高,是整体水平太低。但投资人很高兴和我合作,红雷比我们还苛刻,会拿到一个品质极好的作品。投资人不喜欢我的原因也是我对剧本挑得太严格,很多编剧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两个月时间在改剧本,而且我这人不妥协,尽我的思想、我的所谓天赋来看待这个剧本。我是圈里出了名的苛刻。

 记者:那你会不会像某些大腕一样,在片场凌驾于导演之上,变成你在导戏之类?

  孙红雷:那不会,我觉得哪怕这导演你看错了,过程中不喜欢他,也不允许你耍大牌。投资人说过,导演你同不同意?不同意换导演。人家导演每天兢兢业业导戏,你凭什么凌驾于人?你也是从两脚都没有鞋的苦人开始,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开始,成了名之后你都忘记这些了吗?我懂导演的苦,心里头那点不自信和弱点。每个人都有不自信。也许有人说,孙红雷说你不行,这个人这辈子就断送了。有的演员和我一起演戏,都是有名有姓的,完全由于紧张,词都说不下去。我说,我估计我到你这年龄,我也没这记忆力,咱歇会儿,抽根烟。好比说台词:“今天下午3点钟我们在王府井见面。”他说成“在西单见面”。我就说:“不对吧?在王府井吧?”我跟着他一块儿错,我们就全对了。我欣赏我自己这点,很善良,我从社会最底层做起来的。

  记者:你给外界留下的印象特别自信,你有没有自信受到严重打击的时候?

  孙红雷:有,第一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我每天问自己,住在4个人一屋,大冬天盖着被子想:你这辈子演不了电影。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反正张艺谋说不对,好多工作人员不吱声,默默地端杯热水给我,不好的、调皮的工作人员冷言冷语:哎呦,这天都快黑了,这怎么回事?你想一个演员头一次拍电影,跟这么大一导演,那时候真是……我相信,那时候越痛苦,现在越自信。

  记者:其实张艺谋也没说什么,就是现场气氛让你不自在?

  孙红雷:有的好人是故意地假装不注意你,他哪怕背对着我也能感觉那种压抑,大家冻得都不行了,那些经历在我生活中是财富。

  记者:张艺谋和赵宝刚的片场气氛压抑是一种类型吗?

  孙红雷:不是一款,赵宝刚不控制,发起火当面锣对面鼓,不管什么环境,都要问,你为什么不努力?张艺谋你看不到他的态度,他很安静地告诉你不对。这两个导演对演员是千般爱护,赵宝刚我们7年,最好的不能割舍的朋友,他就是个孩子,他表达的都是恨铁不成钢。我现在有钢筋铁骨般的创作意志,跟他有很大关系。我连赵宝刚都不怕,我怕你们吗?我演第一部电视剧是赵宝刚的,第一部电影是张艺谋的,这两人把我打造得不怕任何人。

  记者:现在没有任何对手能让你有压力了?

  孙红雷:给我的压力不是导演、对手,是角色。很多演员紧张是因为不清楚怎么演,突然有一天那纸捅破了,想怎么演都行。王学圻第一场戏37条,没过,对一个老演员,他是国内实力派老演员不可多得的形象保持得极好的,有坚韧不拔的创作之心。37条居然还没过,第二天剧组400多人都传开了,你想想学圻老师往那儿一坐,有人见他:“辛苦了。”这太吓人了。可有一天,一下找到人物了,他见到所有人都自如了,都打招呼。

  记者:你的最高纪录多少条?

  孙红雷:《我的父亲母亲》,25条,过了。演“我父亲”的郑昊,一电饭锅崭新的大米饭,最后这样子,说,导演明天再拍吧,一锅全部吃光。章子怡乐得……这是一苦差使。

  记者:2003年在《军歌嘹亮》中演过一个军人,你后来却说:“那时候还小,理解能力不行。5年后我发现自己错了,这中间我经历了人世间的沧桑,痛苦、悲哀、浅薄。”你到底5年中经历了什么?

  孙红雷:主要是浅薄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特指这个戏。浅薄是我体验了短短15天,虽然当时客观条件没有时间。既然没时间体验,你没当过兵,孙海英当过兵,一家子都是军人,不用演。面对这样的挑战,一个编剧,几乎台词都是一样。那时年轻,真敢比。最主要原因是我演了许多让我撕裂的人物,《征服》、《浮华背后》、《七剑》,拍完后生活中受到影响了,不阳光,每天关在屋子里,我是不是抑郁了?提不起精神。那时说红雷某个剧组出天价请你,我不高兴。我得让我生活中快乐起来,《军歌嘹亮》的剧本特别阳光,演完这角色我真的快乐了,之后拍了《半路夫妻》、《大工匠》,你发现我明显的变化没有?几乎没再演过那些角色。我再演这些角色,又有新的感受。我对自己演技的努力是肯定的,我对自己的浅薄有看法,至少要体验两个月时间。

  记者:如果现在有人找你演黑社会老大,你还演吗?

  孙红雷:看剧本,别跟我以前的重复。杜琪峰刚请我演一个杀手,为了《梅兰芳》宣传没去,黄秋生见着我说太可惜,是法国制作。

  记者:你来北京之前在哈尔滨红到什么程度?很多人找你签名?

  孙红雷:我对签名这事完全不陌生,所以我没疯,有的演员一红就疯了。我在哈尔滨打过疫苗,在北京第一次有人找我签名我没疯,所有人找我签名我也没疯。

  记者:第一个在北京找你签名因为什么戏?

  孙红雷:《永不瞑目》,全剧1700多场,我只有70场。我问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说,你不是演建军的吗?我才敢签名,是一大嫂。我很高兴给“赵导”打电话。赵宝刚狂笑,还真没一个人因为《我的父亲母亲》让我签名。张艺谋提的要求,如果公映有人找你签名,你就失败了。我在张艺谋面前成功了,多郁闷啊!这电影跟我没关系。

  记者:你从哈尔滨的辉煌到北京的跑龙套,经历过黑暗时期吗?

  孙红雷:一点不黑暗,1993年我就受不了,那不是我要的。1995年碰到那些老师,我第二天就走了。到“中戏”,我喜欢这个地方。至今有闲暇时间,我会在校园里坐一会儿,见见当年的老师,有时还哭一鼻子。中戏是我的教堂,老师是我的牧师。我知道那学校相对复杂,但总比外边干净。我把它想象成柏拉图式的,可以给自己一个休息的地方。

  记者:你周围有没有可以影响你判断的人?

  孙红雷:陈凯歌,他告诉我应该怎么活着,他说我这么大年龄,静下来,你要极端快乐地活着,你是应该有使命感的演员。当你到了一个高度,不能只有你那点名和利,不能让它占据你的生命,给自己点要求。我前几天刚从欧洲回来,在慕尼黑一个小酒馆,一个德国人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北京来,他吓了一跳。他就问你怎么会这么高的个子,中国人都像你这么高?把我气得,我用仅有的一点英文告诉他,中国北方人很高大,南方人由于气候原因比较矮小,但中国经济的确很发达,中国酒店都是超豪华,你们这个就是中国三星级。他很激动,所有人都在看我。我站起来鞠躬,说我从北京来。我很顽皮地和他讲中国,虽然我酸腐,但我不希望严肃,在嬉笑怒骂中把事情说了。

  记者:我发现你说话有点跟诗人似的,是和陈凯歌学的吗?

  孙红雷:我以前是这样,他没传染我,我的外形欺骗了大家,我从小就这样。

  记者:我听说你还看琼瑶小说?

  孙红雷:对不起大家,我第一本看的《聚散两依依》,真好,太美好了。我可能有点过于感性,生活咋办真有点愁。作为演员,最为重要的素质是感性,生活中我是个失败者,至今我没有结婚,没有家庭,我喜欢小孩要不着,我不能上街划拉一个吧?我同学都有小孩了。

  记者:但那些人或许没你事业成功?

  孙红雷:所以我明白这一点,我想要《梅兰芳》我就拍,我想要幸福家庭我努力在找,碰上个女孩子就要了。我粗俗吗?

  记者: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孙红雷:个子高高的,漂亮一点,有思想,足够了。不能是演员。

  记者:为什么?

  孙红雷:我不太相信,我和大众是一样的,总觉得中国女演员整体素质不高。

  记者:你这样会得罪一大批人。

  孙红雷:大可一写,女演员生活得特别入世,我喜欢什么人?蒋雯丽、孙俪、海清、周迅、章子怡、巩俐、张曼玉,都是有骨头的女演员,生活得有自我。不能为了出名,把道德底线出卖了,这样活着的意义何在?傍一大款,和导演睡一觉,就能成了吗?成不了,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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