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今天倾听的人,将来就是一个见证人。
撰稿·陈冰(记者)
1938年11月9日,德国历史上一个黑暗的日子。就在这一天,在纳粹的导演和怂恿下,德国和奥地利上演了一幕疯狂的反犹丑剧。纳粹狂热分子纷纷走上街头,疯狂捣毁犹太人的店铺和住宅,烧毁他们的教堂,迫害、凌辱,直至大肆逮捕犹太人,将他们押往集中营。 那一夜,犹太人在痛苦和灾难中呻吟。 那一夜,砸碎的玻璃随处可见,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柏林居民用尖刻的俏皮话称之为“水晶之夜”。从此,这个浪漫美丽的名词不得不与历史上最丑恶的迫害犹太人暴行联系在一起。不计其数的犹太人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这个令他们生命受到威胁的统治政权。然而当时许多国家拒绝接纳犹太难民或者制定了犹太人的入境限额。就在这绝望的关口,欧洲犹太人发现了上海。在1937年至1939年的秋天,上海是当时世界上唯一一座外国人无需签证和担保就可以进入的大都市。 于是,数万犹太人带着他们唯一可以携带的物品——护照,流亡上海。 2001年,水晶之夜的63年之后,企业家托马斯·多恩(Thomas Dorn)开始在上海工作。多恩先生只需一张长期签证的护照就能入境上海。一天,当一个中国古董商人给他看了19张护照之后,托马斯·多恩先生瞬间意识到一张护照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 这19张护照上印有德意志帝国国徽上的鹰和一个大写字母J(表示是犹太人的侮辱性标志)。多恩发现其中一张护照上的孩子出生在1935年。他本能地感到也许这个叫皮特·纳什(Peter Nash)的孩子现在还活着。他用手机拍下了护照,并将照片发到网上。一番“人肉”搜索,他发现了皮特·纳什和悉尼犹太博物馆的介绍。他不敢确定这就是护照中的人物,试着写了一封email,没想到真的就是! 收到email的皮特·纳什万分激动,一分钟也不愿意耽搁,拿起手中的电话就打给了远在上海的多恩。凌晨时分,迷迷糊糊的多恩以为是大老板的工作指令,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皮特·纳什有些颤抖的声音,就这样,多恩找到了当年护照中的小男孩。机缘巧合,多恩又在柏林的犹太人纪念馆找到了19张护照中的另外一个主人公索娅·穆尔伯格(Sonja Mühlberger)。 皮特·纳什与索娅·穆尔伯格二战时期都还是孩子,与父母一起流亡上海。在水晶之夜事件70周年纪念之际,他们重返上海,共同讲述那段掺杂着苦难与泪水的流亡岁月。第一故乡上海 在20世纪40年代,上海就是索娅·穆尔伯格的故乡。在她的出生证明上,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印章证明了这一点。上海的各种味道依旧留存于她的记忆中,尤其是糯米粽的香味。她说,在数十年的漂泊生涯后,再次回到这里,她立刻就从味道上认出了上海这座港口城市。 索娅·穆尔伯格原姓克里普斯(Krips),其父在十一月清洗中被捕进入达豪(Dachau)集中营(KZ)。索娅的母亲在想方设法购得出境许可证明后,成功地将索娅的父亲救出了集中营。1939年3月,夫妇俩在热那亚登上了最后一班开往上海的“Bianca mano”号轮船。索娅·穆尔伯格打趣说,“也许我就是在父母亲这种重获自由的喜悦之情下被创造出来的。” 索娅今年已经68岁了,童年她基本上都在上海市中心以北的虹口区度过,直到1943年日本殖民者在此设立了一块面积为2.5平方公里的“犹太人隔离区”。对于绝大多数的犹太移民来说,即便是在隔离区建立起来之前,流亡的生活也和他们先前所期望的自由完全不同。难以忍受的酷热和诸如霍乱、疟疾、伤寒或痢疾之类的疾病令人苦不堪言。同所有其他人一样,索娅的父母也必须放弃从前的家当,在中国的生活从贫困中重新开始。 “小时候这一切对我来说并不怎么糟糕”,索娅·穆尔伯格说道,“我也不知道别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尽管生活中有着种种磨难,但和其他移民相比,这一家人的生活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为了养活这个家庭,她的父亲既要做翻译,又要做面包师,还要去卖蛋。因此,索娅和她的父母不必像很多其他人那样和一大堆人挤在一起睡觉、生活。 “上海犹太人”尽管生活艰辛,但是这一群体始终还是保持着一种文化充裕、社交丰富的生活状态:他们可以阅读德国报纸,收听德国广播,甚至观看戏剧演出。不仅如此,这里还有商店、甜品店,以及咖啡馆,以至于很快虹口区就被人们称作“小柏林”或是“小维也纳”。 战后,索娅·穆尔伯格的父母希望回到德国,回到他们眼中的故乡。在大约1.8万至2万名自称为“上海犹太人”的犹太逃难者中,只有大约600人回到了德国。因此,索娅的父母也经常为他们的这一决定而遭到其他上海犹太人的冷眼。 在德国,索娅的外祖父母在特莱希恩斯塔特集中营(KZ Theresienstadt)内遇害。战后不久,祖父也在海法逝世。这位“上海宝贝”的父母必须得一切从头开始。当时,这家人在东柏林(苏占区,日后民主德国的一部分)找到了自己的居所。 索娅在德国学习教育学,并且成为了一名教师。除此以外她还教授外国记者和外国劳工德语。从1980年起,她开始担任德语和英语的兼职讲师。她认为,自己童年在中国的经历对她的工作很有帮助,她说道:“国际性对我来说始终是理所当然的。我的早年岁月是和中国人、印度人,以及一切可能遇到的其他国家的人一起长大的。”索娅也一直向她的学生讲述自己1939年至1947年间的经历。 对于“上海犹太人”来说,这段流亡经历在记忆中永远难以磨灭,因此他们在自己的职业以外一直定期在学校或图书馆作报告,并且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我也是许多前上海人的联系人”,索娅·穆尔伯格说道。她和大量的前流亡人士保持着联系,并且定期参加国际性的上海犹太人聚会。“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德国的这一部分历史不被人遗忘。”为此,她还出版了多部书籍,撰写了不少文章。 “对我父母来说,在上海的这段经历肯定很不容易。但是若不是这段在上海的流亡生涯,我今天根本就不可能活在世上。”在中国的大都市度过的时光是这位不同寻常的老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岁月之一。和其他上海犹太人的相处以及整理上海的流亡经历对她来说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段主题。上海是索娅·穆尔伯格的第二个第一故乡。 柏林——上海——悉尼 皮特·纳什在他的一生中经历过很多:天南地北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文化。作为德国犹太人,皮特和他的父母通过移居上海而逃过了大屠杀。后来,当中国的时局发生改变后,一家人又移民到了澳大利亚。 柏林是皮特一家人生旅途的起点。20世纪初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涌入德国首都柏林,皮特的父母也是在那里相识的。他们于1932年结婚,1935年生下了皮特。皮特是家中的独生子,那时他还叫Nachemstein。 1938年11月犹太人迫害事件爆发之后,纳什一家开始逃离德国。他们从柏林乘火车出发去热那亚,在那里登上德国轮船“SS Scharnhorst”号经苏伊士运河、科伦坡和马尼拉驶向上海。1939年5月19日他们一家终于踏上了安全的土地:上海。 他们在虹口区找到了住所,那里向犹太难民提供的住房房租都非常低廉。对于那些出不起房租的人来说,也可以住进避难所里,那里最多可以收容150人。皮特一家在虹口区租了一间大房间,然后用帘子把它分别分割成了卧室、厨房、起居室和父亲的书房。皮特的父亲在他们来到上海不久后就碰到了他以前在柏林的旧同事,并在老同事所在的那家运输公司工作。1942年他开始自己创立公司,公司在当时经营得非常成功。 1945年对于绝大多数的犹太难民而言是充满矛盾的一年:那一年伴随着战争终于结束的喜悦而来的,还有战争和迫害产生的失去亲人的悲痛。皮特的祖父母于1941年在Treblinka集中营被杀害,他们的许多亲戚和朋友也纷纷遇难。时至今日,皮特依然完好地保留着祖父母从集中营中写给他们的每一封信。 1945年也是经济复苏的一年。不过随着中国内战的爆发,上海的西方人聚居地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全了。对于纳什一家来说,现在也是时候该考虑移民去一个新的地方了。皮特的父亲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澳大利亚。1949年纳什一家终于找到一个担保人,皮特和他的父母又踏上了另一片安全的土地:悉尼。 皮特从第一眼起就爱上了悉尼这座港口城市,至今他都把悉尼当作自己的故乡。柏林、上海、悉尼,皮特·纳什在这三座城市的生活截然不同。特别是在上海的日子,这种逃难、流亡、屠杀的经历促使他对这段历史展开了大量的研究调查并将结果公之于众。同时,皮特的研究也将他带到了世界各地:与当时的逃难者会面,或是出席会议,并在会上和众人共享自己的经验。 过去,对于皮特·纳什来说,他的护照能够再次出现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在托马斯·多恩的努力下,一切在水晶之夜70周年之际变成了现实。托马斯·多恩从古董商人手中买下了那19张护照,并将护照亲手交到了皮特·纳什的手上。 对于皮特来说,这本护照就是他人生三个阶段的见证:“每当我想到自己被赶出德国,在上海寻找避难所,然后在澳大利亚成长和发展这一系列事情对我的影响,我就想和人们分享这些故事,我必须得告诉人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阴影正慢慢地笼罩着记忆。那些逃脱了欧洲犹太民族大屠杀的最后的幸存者,很快也将会沉默。他们中的许多人讲述了集中营里的艰难历程以及他们逃亡和流亡生涯。也有人选择了沉默,将他们的经历永远埋葬或者永远遗忘。 这种沉默很快将会变成常规。历史将由历史学家和后辈来转述。但是这些二手回忆还会有什么用,如果没有过去集中营里的囚犯,没有流亡者讲述他们的亲身经历,我们的后代还能够感受到那场世纪罪行的规模吗? 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奥斯威辛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幸存者埃尔利·维泽尔对这一问题给予了一个乐观的回答:“每一个今天倾听的人,将来就是一个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