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恶搞”、“歪曲”、“窜改”也许本来就是通向经典之路。
撰稿·严锋
据说“西游”题材又火了,对此我毫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又”?《西游记》及其衍生作品,从现代以来,什么时候不火过?往少里说,隔三差五,或十年二十年,总要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回归一下,此中大有真意,甚至涉及当代文化的核心语码,不可不察。 比如,我清清楚楚记得,“西游”上世纪70年代就火过。我八九岁的时候,随我父亲从南通去常熟探亲。在沙洲县十一圩(今张家港)转车的时候,父亲给我几分钱,我在车站外的租书摊上流连忘返,最终锁定的几本小人书中,就有1973年版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对那一天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分钱花得实在是太值了。 后来知道,这是连环画坛“四大名旦”之首赵宏本先生与钱笑呆先生合作的登峰造极之作,工笔白描,细腻飘逸,一山一石触手可及,人物情态破纸而出。最喜欢看悟空大战白骨精时,一根大棒凌空直下,大有电影分镜头的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 在一个非常革命、写作文必写捡到一分钱的年代里,在一个没有电视、没有七龙珠、没有数码宝贝,甚至连郭敬明也没有的环境下,我们竟然看到了白骨精、金蟾老妖(白骨精她妈)、老狼精(白骨精手下)、变身、飞行术、超级法宝这些极其新世纪的奇幻元素,简直让人觉得是不是时空错位了。但是千真万确,感谢赵宏本先生与钱笑呆先生,感谢吴承恩先生,凭借一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让我们这些满口政治术语、老旧落伍、土头呆脑的70年代小学生,与今天声光化电熏陶下的尖峰少年,处在实质性的同一起跑线上。 或者我们更牛。起点网上的奇幻作品我也看得多了,可是哪一部作品能在这么短的文字里,如此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是改编的经典范例(张纪中你要学学啊),情节设置发展,奇崛而合乎情理,堪称完美,我长大后看《西游记》同一章节,就提不起精神来了。 按理说,在“文革”的语境下,这种宣传宗教迷信、渲染妖魔鬼怪、充满封建色彩的作品是不应该出来毒害青少年的。但是神奇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就神奇地脱颖而出。当然这里面就需要另一种文化逻辑了。我们从小就背诵毛主席的名篇《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王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一旦孙大圣化身为超级革命者的形象,毒草立刻就能变形为香花。变形啊,变形就是王道,谁叫《西游记》是变形的终极宝典呢。前几年极为走红的《悟空传》,在充斥网络的“大话体”写作中,以其清晰而优美的语体独树一帜,也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但是它的“大话”特质依然鲜明,毫无疑问是电影《大话西游》的文学变体。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一段玉皇大帝与太白金星的搞笑对话。玉帝问他天蓬元帅勾结妖魔,该当何罪。太白金星以一种“大话”的方式回答了他:“这勾结妖魔,可轻可重,可处以升官,大赦,流放,极刑。” 乍一看来,这犬儒太白金星嘴里喷出来的简直就是解构主义的批评、道德虚无主义的妖雾。但是且慢,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又看到唐僧大声呼叫:“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在这宣言式的呐喊中,我们仿佛听到了1980年代中国启蒙运动的袅袅余音,同时也依然还可以感受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中革命者孙大圣的豪迈激情。 在一个大话的时代,连对模拟的模拟的《悟空传》也成为经典了,因为我们又看到了对它的无穷模仿和改写:漫画、flash、《八戒日记》、《沙僧日记》……这是一条无穷无尽的变形链。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是绕不过《悟空传》的前身、《西游记》的后世、说不尽道不完的《大话西游》。 我还记得1995年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在今天已经不见踪影的五角场翔鹰电影院。其实该片1994年在香港上映时票房不佳。进入内地影院,上座率也相当惨淡,在北京地区只有20万元的票房收入。1996年,我买到《大话西游》的盗版VCD,深夜在复旦青年教工集体宿舍里与师兄弟孙宜学、段怀清、宋明炜等人激情观看,笑翻在地,热泪盈眶。我们是如此热爱这部旷世杰作,却丝毫没有预料到它将要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大话西游》的惊人热情要滞后几年才出现,在此过程中,艺术与娱乐的承载媒介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呈现出鲜明的中国特色。首先是盗版VCD推动了《大话西游》的传播。VCD廉价,便携,易租借,可无限重播,对青年学生而言堪称天赐良媒(介)。而随后互联网的勃兴则进一步把《大话西游》推到了神话的地位。年轻的网民们在各种场合大量引用《大话西游》中的台词,作为自己的口头禅和相互交往中的联系纽带,使之成为“进入新世纪的通行证”(张闳语)。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春秋战国时代,那时候,据孔子说,你如果不懂《诗经》里的句子,连嘴巴都不能张开啊。 我有一条私家定理:小说的文学性与电影的可改编性成反比。文学经典电影化的困难堪称有目共睹。中国投入巨资将“四大名著”改编成影视作品,却遭致众多的非议。这条关于经典文学的改编失败定律甚至也适用于某些极为热门的通俗文学,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想想张纪中与李亚鹏当年在网上受到的热骂吧。困难很大程度上来自读者长期以来阅读经典小说时在头脑中形成的人物形象,与屏幕上视觉形象的严重不符。但是,《大话西游》采用了完全不同的一套改编策略。它不是努力试图缩小文字与影像的鸿沟,而是利用和进一步凸现这些鸿沟。 混合了日本武士、卡通漫画和周星驰其他电影中的造型的至尊宝与传统想象中的孙悟空看似毫无共通之处。身处中文系这一国粹的终极领地,我常常听到对这种无耻歪曲名著的做法的极度鄙视。但如果我们真要在乎原小说中“真实”的孙悟空的“真正”的形象的话,就会马上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逻辑。《西游记》的成书本身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主人公的形象也是融合了中外多种神话传说,几经糅合而来,到最后成为孙悟空这个人物,其间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变形。再说了,猴子(孙悟空)的天性难道不就是任性无常,灵活善变吗?说到底,“恶搞”、“歪曲”、“窜改”也许本来就是通向经典之路。 由此我们开始触及变形的多重历史文化意义的核心。孙悟空,这个可以随心变化和穿越时空的怪物,这个伟大的前人类(pre-human)、超人类(super-human)和后人类(post-human)的混合体,正是新生代中国青年最新的(同时又是古老而陈旧的)化身,这些青年们在新的媒介(例如互联网)中找到了他们的自由意志的想象性的实现方式。 而社会主义文学中革命的孙悟空与反革命的白骨精势同水火的对抗已经融化为甜蜜、悲伤而又滑稽的后现代罗曼史。《大话西游》和《悟空传》还可以被视为从1980年代开始的以王蒙和王朔为代表的文化世俗主义潮流的后继者,并呈现出更大的狂欢化倾向。当中国青年在超越时空的网络中畅游的时候,他们像挑战权威的孙悟空那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感和自由的快乐。 最后贡献一个精神升华版的《西游记》大结局供张纪中导演参考,创意来自胡适,他曾经亲自捉刀改写《西游记》第八十一难。胡适致杨杏佛信中谈及胡氏大话西游的真实意义:“我说,《西游记》的八十一难,最不能令人满意,应该这样改作:唐僧取了经回到通天河边,梦见黄风大王等妖魔向他索命,唐僧醒来,叫三个徒弟驾云把经卷送回唐土去讫,他自己却念动真言,把当日想吃唐僧一块肉延寿三千年的一切冤魂都召请来,他自己动手,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布施给他们吃,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都得超生极乐世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他也成了正果。” 其实,《西游记》的“原著”,不正是那个人人向往的永恒的唐僧的肉身,而所有对《西游记》的阅读改编,不正是把“原著”滋滋有味地啃个没完,以图得道升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