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导演李少红专访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在赢得大众的期待的同时,导演李少红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累到身心俱疲的时候心情也是很纠结。
撰稿·何映宇(记者)
这是新一轮的翻拍名著的浪潮。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自选秀开始就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由于1987年版《红楼梦》过于深入人心,于是,顺理成章地,此次李少红取代胡玫执导的新版《红楼梦》能否超越旧版,并跻身中国电视剧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就成为大众和媒体关注的焦点。 从选秀风波到换帅迷局,从定妆照网上泄漏到演员集体整容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像小说《红楼梦》,真作假时假亦真,令人难辨真伪。都云导演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风口浪尖之中的导演李少红现在状态如何?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在赢得大众的期待的同时,导演李少红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累到身心俱疲的时候心情也是很纠结。她对记者坦言:“撑不下去的时候,被骂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后悔莫及。”可是她对《红楼梦》的热爱以及对剧组的负责态度让她坚持下来,当她看到那些自己用心血拍成的镜头时,她又感到一丝宽慰。 “美丽是大家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她说。 临危受命:为《红楼梦》惊出冷汗 《新民周刊》:2007年,您接手原定胡玫执导的电视剧《红楼梦》,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接手《红楼梦》? 李少红:谁来拍都一样。比我强的人多的是。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下,特殊的地点,特殊的人,特殊的机缘凑在了一起,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又在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时刻,传统教育的惯性导致了我的决定。到今天为止我都很难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困难重重的时候,撑不下去的时候,被骂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后悔莫及。但看到精美的样片,心血创造的劳动成果,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镜头,又像看到即将出生的婴儿,我又激动不已,忍不住想要保护他。但还是会被恶梦连连,拍不下去了,惊出我一身冷汗。这次是我创作中最挣扎的一次。 《新民周刊》:叶锦添透露出您选择演员的权力其实受到限制,是否真的? 李少红:我接手之前,这部戏已经筹备了一两年,自然有些我不知情的事情,如今也没有必要深究了。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部经典剧目拍摄完成。到今天为止,这个庞大的摄制组能够顺利开机,并且拍摄已近4个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我只想尽快保质保量地完成拍摄工作。 《新民周刊》:当时有一次全国瞩目的红楼选秀活动,但这些选出来的新秀并没有在新版《红楼梦》中得到他们原定的位置,您对选秀明星怎么看? 李少红:选秀是商业模式参与到艺术创作的一次大胆尝试。对创作来说是把毛遂自荐者集中起来,进行一场空前群众参与的甄选运动。对摄制组来说这部分资源也很重要,很难做到在一定的时间内集中了这么多精力和资源来做一次全民普查。选秀确实是一个速成的方法,以最快捷的方式凝聚人才。关键在成果如何和创作有机结合起来。 《新民周刊》:旧版的电视剧《红楼梦》正式开拍之前,演员都经过长时间的培训,这方面的培训在这一版的《红楼梦》中是否也有比较大的投入?占整个投资的多少? 李少红:培训不符合商业操作模式,在80年代行得通,在今天勉为其难。任何一个摄制组都没有这笔开支。所以各方面的条件制约,使得我们的培训不可能像1987版那么长时间。但我们的培训也是卓有成效的,我们邀请了十多位不同艺术领域的全国顶级大师,陪同、监督这些年轻演员学习、进步、成长,这也是很多在艺术院校的学生都碰不到的好机会。这些投入对于《红楼梦》这样特殊的剧目来说,价值远远超过实际的投入。 《新民周刊》:台词对于演员是否构成了一定的困难?对演员有没有规定,比如《红楼梦》一定要读几遍? 李少红:台词对年轻演员确实存在理解上的困难。很多意思和内涵靠我们逐句逐字的讲解。拍摄现场很费时间,但很必要。《红楼梦》前八十回有大量内心活动的戏,成为曹雪芹写作的一大特点。曹雪芹的写作风格和后面高鹗的很不相同,没有大的情节波折,细节很多,人物心理活动很多,处处充满了隐喻和含蓄的描写。所以怎么展示内心成为我们拍摄的重点。台词的内涵很关键,能否理解关系到人物的感觉到不到位,不要拍摄成流水账。 选演员:英雄所见略同 《新民周刊》:《红楼梦》剧组的集体整容传闻是否属实?如果不属实,对于这样的造谣者,是否会采取法律手段? 李少红:导演为让演员达到角色要求强迫整容,这样的事情违反人权,演员完全可以告导演的。我想任何有法律常识的人都不会信,也不可能这样做。如果把美容、保养皮肤当成整容,偷换了概念那就更离奇了,报道这种假新闻的人也很不道德,很变态。 《新民周刊》:怎么会看中杨洋来演贾宝玉的?您觉得在您的《红楼梦》中,宝玉应该具备怎么样的气质和素质? 李少红:两个演员演宝玉,共同完成这个人物的两个不同的阶段。前面的少年宝玉天真烂漫,童言无忌的戏份更多,对爱情更懵懂,处于情窦初开的成长阶段。后面的大宝玉处于成长发育成熟,对世界有更多的迷茫和困顿,也有自己的觉悟。杨洋的眼中永远有着一份去不掉的童贞,又有一份天然的迷茫和无辜,他犯错误会让观众同情惋惜。在大地一片白茫茫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能够征服所有人的心。 《新民周刊》:于小彤说进组到现在,他们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只有一个手机,基本上是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是这样的吗?李少红:拍这个戏和别的戏确实不同。老版《红楼梦》的运作方式自然成了新的标准,不参照就成了问题,社会反映就会质疑。所以,我们还是尊重大众的情感,也认可这样的经典剧目需要更高的艺术价值。对年轻的主要演员进行封闭式管理。没有别的目的,50集电视剧拍摄周期很长,希望保持他们的天真、纯真、干净的状态,净化他们的心灵,演好这些非常特殊的角色。 《新民周刊》:于小彤的个子长得太快,是否对拍摄效果有影响?选于小彤是否是因为他演《梅兰芳》,欣赏他的表演? 李少红:拿出去年11月份的定妆照,不难看出我们还是留出了他成长的余地。但是当时下决心很难。根据常规的经验,他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测。但是现在看来,多亏长了这许多,要不更显小。我们对他的形象估计没有多大出入,目前每天都看到他的脸型变化,但是在镜头里还是个少年形象。他演童年梅兰芳我也是在培训的时候才知道。和凯歌不谋而合没什么不好,“英雄所见略同”嘛。 《新民周刊》:据说您发现姚笛有一个眼神演得不正确,让她又实拍三次才过关,是这样的吗?对于演员的表演严谨到什么样的程度? 李少红:三次实在不算多。其他演员还有比她多的时候。他们都是年轻演员,虽然有3个月的培训,但要达到理想的拍摄要求,还需要现场教学,这也是红楼特殊的地方。我对所有演员都一样。贾蔷找不到气急败坏的感觉,我也一遍遍地拍;小宝玉哭不出来,我甚至骂过他。小黛玉第一次流泪,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帮助她找到感受。这在拍戏过程中非常正常。还有贾母,演得不好也补拍。艺术必须诚实。我希望观众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感情。导演是什么?对演员来说导演应该是他最真实的一面镜子。尽可能矫正所有瑕疵和遗憾,不要到观众面前丢丑。所以,在现场怎么较真、出丑都无所谓,都是幕后,观众只看到画面里的一切。在艺术和戏剧创作面前不能有杂念,要对观众负责。 《新民周刊》:您和归亚蕾合作过多次了,这次让她来演王夫人,您觉得她的状态是否依然如故? 李少红:这次确实是我请求归亚蕾老师来演王夫人的。这部戏我在演员方面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涉及到人物老的老小的小,年轻演员占的比例非常大,而且大多数又都是第一次拍戏。所以非常需要有经验的演员“挎刀”。而多年的合作经验,让我深知亚蕾姐是那种非常能提携年轻演员的演员,所以她能来完全是奉献,是年轻演员的造化。除此之外我非常精心地选择了其他年长演员。包括演一两场戏的奶妈婆子。 《新民周刊》:周采芹来演贾母也比较出乎大家的预料,对于周采芹的表演怎么评价? 李少红:“超出预料”的主要原因是她从没演国内的戏。但是她是正牌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的演技演员。五六十年代伦敦百老汇上演《苏丝黄》盛况空前,连演三年之久,里面的女主角成为西方当时对亚裔女性的全部想象。那个女主角就是周采芹。她大包包头的经典形象,一直影响香港和美国的银幕和戏剧中亚裔女性形象。后来她到好莱坞,虽然她自己不愿提,但她却是唯一和马龙·白兰度过过招的华裔女演员。我和她的交情是婉姐(李小婉)牵的线,是从她的《上海的女儿》开始,我们想把她的经历拍成电影,并且通过她了解她的父亲周信芳。筹备《红楼梦》时我自然想到她的身世和经历都是贾母的最佳人选。虽然她的脾气很不好,活得很自我,很多人都觉得她很难相处。但是她是个为戏剧艺术活着的人,只要在戏剧电影里,她便充满智慧。 读红楼:我从前不喜欢林黛玉 《新民周刊》:您还记得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什么时候?它是不是古典小说中您最喜欢读的一部? 李少红:我第一次读《红楼梦》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一面在书上写批判封资修的口号,一面忍不住偷看。大概是里面的才子佳人爱情吸引的缘故,让我既有偷窥的快感,又有对神秘情感的好奇。但诚实地说我当时更喜欢《三国》,邻居家的三兄弟有一书架整套的《三国》连环画,因为他们我似乎对《三国》更着迷。 《新民周刊》: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自己比较喜欢的是哪几个? 李少红:我从前不喜欢林黛玉,但这次在红学家的指导下重读,我有了不同的认识。她身上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和80后一代很像。首先她也是独生子女,这一点在那个时代可非常少有。在那个时代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很畸形,奠定了她和社会的一种特殊关系。所以黛玉身上与生俱来的孤傲气质,来自她的成长环境,不懂如何和外界交往。超凡脱俗,叛逆,敏感,感性。但又非常脆弱,像一尊瓷器,精致而易碎。她和宝玉都属于太真实,内心却又非常孤独脆弱,和现代人一样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世界文明越发达,生活越丰富,越觉得心灵孤独。宝玉身边有二十个丫鬟,十个小厮,备受宠爱,他却永远感觉得不到爱,永远觉得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和黛玉一样永远充满对爱的渴望,这是他们共通的默契。他们没有宝钗、袭人生存能力那么强。还有晴雯,每次看到她临死的情节,我都会为她哭泣。她让宝玉脱下小袄自己穿上,说躺在棺材里就如还在怡红院里一样。太让人心酸了。她和黛玉同属于那种很容易被世人误解的类型。天生丽质是她犯下的最无辜的错误。理想主义的人生永远是悲剧。我还非常喜欢贾母,她集富贵威严感情于一身,是我想象中的大家长的形象。 《新民周刊》:剧本改了几稿?是否仍将故事的主线放在宝黛之恋上? 李少红:这次选择了团队式的创作方法,选择了9位写作者。他们在文学统筹郑万隆的带领下工作。根据红学家的意见完成删减归纳分集。最后红学家审阅,我统稿,完成拍摄使用的导演工作本。有几集非常难改,比如顾小白写的神话开篇,改写了七八稿。最后四集我也改了十几遍。宝黛钗的爱情在原著中占八十多回,应该是主线。但这次拍的是全版,其他很多过去影视作品中没有展示过的人物,这次都有空间。比如邢王二夫人,以往的影视作品中戏很少,但在原著中她们戏仅次于贾母。 《新民周刊》:对于后四十回高鹗续写的章节怎么处理?在旧版的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最后是变成乞丐,这一结局在新版电视剧中是否会保留? 李少红:高鹗的后四十回的主要情节我们都保留了。大多数人物的归宿,还有宝玉的归宿都按照书中的描写处理。我个人认为最难处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黛玉死后有相当一个篇幅女主角缺失,这对于小说可能没有明显的问题,但在戏剧中就很麻烦。再加上高鹗没有很详尽地描写调包记,宝玉清醒后的态度,对被骗没有明确的交代和态度。尤其知道黛玉死讯后,宝玉除了去潇湘馆痛哭一场之外,也没有更多的表示。虽然有和紫鹃的情节,有梦游大观园的线索,但都没有充分展开,对于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爱远远不够。这些都是我们创作的空间。 现场统筹:假作真时真亦假 《新民周刊》:对于刘心武的《揭秘〈红楼梦〉》系列怎么看? 李少红:不光刘心武的看过,陈林、张爱玲、胡适等各种各样的理论和解释猜想都看过一些。人人都有表达对原著理解的自由,我个人觉得都不谓错。但让我拍的是指定的版本。比如刘老师猜想秦可卿是私生女,我同意不同意没有用,原著里面没有写,我就不可能拍。 《新民周刊》: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拍新版《红楼梦》基本尊重原著,可以说没有增加什么情节。在这上面写写画画的是三位研究《红楼梦》的专家,有民俗专家、服饰专家、文学专家,还有红学家等。每拍一个镜头,我就请他们当顾问,台词应该怎么说,服装穿什么颜色,我都得听专家的。”这样的话有几个问题,一是拍摄进度会不会太慢,然后这些专家会二十四小时跟着剧组? 李少红:这段打引号的话有很多错误需要纠正。第一,张庆善、孙玉明和沈治钧三位红学专家审阅剧本是在拍摄前就完成了,不存在他们在现场,每个镜头请示的问题。第二,只有现场出现超出我们常识所不了解的问题,才请教各位专家。比如红白习俗,东西的摆法,程序什么的需要民俗专家指导一下。还有像棋谱,书中所特指的“倒挂靴”没有专家指点,我们的常识不会知道的。即便这样专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组,也没有那个必要。这段话显然被人篡改了。 《新民周刊》:您在回答网友提问时曾说《红楼梦》“是一部写意的作品”,现在这样注重专家的意见,是否会过于写实? 李少红:曹雪芹开篇就说可以把自己写的所有话看成为“满纸荒唐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我理解你当真就真,不当真那就是满纸荒唐言。所以写实也好,写意也好。过去多为写实,也可换个口味,把它全然当作一个梦境。我感觉任何历史描写,对于现代人来说都如同梦境。和现代距离遥远的过去发生的故事。尤其用戏剧方式展现出来,或多或少都给人这样的感觉。 《新民周刊》:房内美术布景,大到雕花卧床,小到脚凳门窗,几乎全是实木制作而成,这是否必要?还有女演员所戴的耳环、发簪都是真金、真玉、真银的吗? 李少红:这里面有很多曲解。有一个记者到现场,指着家具问我,这些都是真的吗?我说是的。于是他回去写了一篇报道,说我用古董拍戏,批评我们太奢侈了。这里有个很大的误区,他以为所有硬木家具都是古董。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个常识,搭景的基础材料必须是实木,家具也一样,但是,不一定用硬木。硬木也分很多种。拍戏一般都是仿造硬木效果。而我们这次得到两家非常有实力的古典家具厂家的赞助,专门为《红楼梦》定做了一百七十多件硬木专用家具,这是《红楼梦》得天独厚的。所以不见得一听实木就大惊小怪,联想那么丰富。我们主要角色的头饰大多确实是从民间收集和市场上寻到的真的东西。特殊的,比如凤冠,宝玉的金银两冠,通灵宝玉,项圈都是定制的。为了省钱,梳妆的老师还自己开设了小作坊,手工仿制了很多。比如流苏用的小珠子,聚乙烯的分量轻色彩太假,她们就百去不厌地到市场上找来真的石料,又便宜效果又好。所以美丽是大家的劳动创造出来的。(王俊先生对此文亦有贡献,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