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宫惊梦 杭州三月,茶园惊梦—庞颖寻茶记



    秦媛如意

  不知从哪一个春天开始,每年都会有一些朋友从各个不同的城市约到杭州小聚,到了杭州,并不去那些风景名胜。起个大早去虎跑梦泉,和当地人一起用矿泉水瓶接一±¬山泉,踩着石阶,在弘一法师的纪念馆驻足冥想,晃悠着到了中午吃碗农家菜,酱鸭,春笋,山雾缭绕,山茶青翠,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那个漫长的下午作铺垫。选一个茶馆泡一壶茶——品茶,才是春天到杭州的借口,也是让自己醉在杭州的理由。今年有幸在陈年老友的聚会上,结识了一个叫庞颖的杭州女子,一个每年游走于山水之间,寻茶、品茶的爱茶人。

  从古¶¬到茶楼的大学老师

  庞颖,理工科出身,毕业后做了老师,一次在朋友家的偶然所见让她从此迷上了古¶¬和收藏。“他们家用战国的陶罐放筷子,明代的万历柜储藏被子,那些价值连城的古¶¬都被她当成了生活必需品来使用。”庞颖发现,那些被现代人敬畏的精致古¶¬,实际就是古代中国老百姓生活中的用具。古代妇女目不识丁,但是她们创造的东西就可以影响现在的审美。从那以后,她爱上了古¶¬,也由此开始痴迷于探究古人的生活方式。

  很快,庞颖便在这位朋友的引领下,进入了其乐无穷的收藏世界,并为此放弃了教学生涯,一边旅行,一边寻宝。后来,为了安置那些宝藏,庞颖拥有了她的第一个坐落在西湖边上的“和茶馆”,在和茶馆中的一个由亭子改建的包间内,很多精美至极的西夏时期的小佛像被镶嵌在一整面墙上,与清朝时期的唐卡搭配在一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我们的祖先在过去五千年里的生活精彩片段也在这里慢慢展开。中庸平和是中国人几千年的精神脊梁。”庞颖说,“那个‘和’字就是我对中国人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的理解。”

  因为收藏古¶¬,庞颖开起了茶馆;因为开茶馆,庞颖也从此游走于千山万水之间。

  一方水土养一方茶

  话题就从她的游历开始,朋友来自五湖四海,听说她了解各方茶叶,不仅纷纷问她,到底哪个产地的茶叶最好?她笑着指着±¬中茶告诉我们,“你看,在水中,茶叶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这是茶的复活,这些茶会告诉你它生长的故事。所以你们如果到了黄山当地人说毛尖最好,到了杭州当地人说龙井最好,云南人却只说普洱好,并不是这些茶真有高低之分,实在是一个地方的茶有一个地方的山水故事,不同的茶有不同的性格,从脾胃上也和当地人融合。”话题自然就从庞颖在各地寻茶的切身感受说起。

  “先说杭州,山水精致秀丽,你们常去的茶园在植被茂密的景区里,春天里满目新绿,早晚雾气贴地而生,这里的茶农即使采茶也是从容闲µ¬,所以龙井茶的味道也是从容,闲适,透着一股舒缓和气,至于冲泡龙井,当然是要用当地的虎跑泉水,就最匹配½¬浙人的性格,它从容、闲适,宛如大家闺秀。”

  “碧螺春出自太湖之滨的东山半岛。那是个鸟语花香,世外桃源般的半岛。岛上遍布各色果树,她们应时应节地开花结果,你想想看,桃花红梨花白的三月下旬到四月时采茶。清晨的太湖总是被薄雾笼罩着,当太阳升起,雾就有了能量,乘着“太阳电梯”上升,走过整个东山半岛,抚摸着岛上的作物,直至午后散尽。大伯家的茶园在东山外延的山坡上,三面环水,桃树、梨树、杨梅树、枇杷树散落其间,周围还有野石榴、野蔷薇,山下是大片的桔子树。碧螺春在花香果香的簇拥下,犹如怀春少女,有温柔甜蜜的滋味。”

  “可是当我跨越了五千米雪线行走在茶马古道上,才知道茶是维系这个多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线索。1700年前云南南部,就开始种植普洱茶。从此,崎岖艰险、通向四方的茶马古道成了融合民族生活、巩固政权的生命线,唐、宋、元、明的茶马贸易令茶马古道走向鼎盛。在漫长凶险的行程中,在无严冬、无酷暑的南亚热带温润的气息里,普洱茶开始酝酿她神奇的力量,就像《本草纲目》中描述:普洱成了攻补兼备的良药。”

 危宫惊梦 杭州三月,茶园惊梦—庞颖寻茶记
  “长½¬、鄱阳湖与庐山一衣带水,形成193天的年平均雾日。庐山U形谷是第四世纪冰川遗迹,亿万年前的冰川融化,形成了鄱阳湖,山、湖依偎犹如孩子离不开母亲。我们的茶园就在冰川遗迹上,海拔一千多米,面向鄱阳湖,风光无限。鄱阳湖多愁善感,常常化作浓雾,急速Ѭ山而上,就像思念母亲的孩子扑面而来。这样的山水土壤,这样的云雾滋养,令庐山茶像忧郁浪漫的少妇,百转千回是惆怅,是思恋。”

  恋恋采茶人

  从庞颖爱上茶叶那天开始,她就爱上了这条游走于山水之间的寻茶路。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生动的故事。她说,其实到了最后,已¾¬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寻茶,还是为了去感受那些山水,或者是去看望那些采茶人,当地的采茶人都已¾¬是她的老朋友,庞颖每每加入其中,成为采茶的一员。

  “梅家坞的朱老先生炒得一手好茶,三、四月茶季里我最喜欢往他家跑,他家茶园里采下来的青叶都是喷香的,炒茶的小披屋也只有在这时是热闹的,炉膛里柴火红红的,小烟囱里的烟伴着松木香袅袅地飘到窗外。青叶下锅在他的手下飞舞,渐渐地由水水的清香生出悠扬的茶香,招得人再也舍不得离开。朱太太带领十几名采茶工山上家里地奔波,门前的小院子里架起一口柴锅,就是大家做饭的地方了,热热闹闹地就着茶香,那饭好吃极了。即便在繁忙的茶季,朱的家也是一尘不染的,家具是雪白的,麻利干练的太太和起早落夜炒茶的他,从容而不知疲倦。茶季一过,朱家就安静下来了,朱太太每天早晨就去了城里自家的茶叶店铺,而朱则拎着他心爱的鸟笼上茶园,他家的茶园在安静的山坳里,远离尘嚣,像深宫内院的宝贝被朱伺候得生动而尊贵。和鸟说话、打理茶园是朱的一个习惯、一个爱好,另一个爱好是养兰花,他去花市买,也去山上挖,我去庐山、黄山寻茶,也寻那里的兰花带回来给他,他给我做的龙井里便多了一份兰花的情谊。朱总是能把他的茶、鸟、花照顾得很好。他炒来的茶内敛而隽永。”

  “东山陆巷村的大伯是个极妥当的人,年近七旬了,还被同乡聘去上海帮衬做事,几次辞工都是不肯的,只有在茶季,那个同乡老板才会开车将大伯送回东山。大伯统领着儿子、儿媳妇采茶、炒茶,大妈在家做饭,也帮着拣茶。大伯是个温和的家长,而他的威严就在于所有人对他安心地顺从。

  大伯家的茶园分不清是茶园还是果园,总之东山人一年四季都有丰收的笑容,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东山的空气也是温和甜蜜的。

  清晨上山采茶,中午回村里路过明代宰相王鏊府,就和大伯儿媳妇进去看,里面早已不见当年的家当,但大户人家的宅第还是气势依然。大妈一遍遍来催了吃饭,回到家,大伯已¾¬在拣茶叶了,我俩心虚地笑笑,赶紧吃饭,饭桌上给我们放了一小堆桔子。大伯家有一间阴凉的小屋,地上堆着许多去年秋天的桔子,放到春天吃很甜的。

  碧螺春和龙井不同,不用摊放萎,只是要将采回来的茶一颗颗整理,称拣茶,就是把茶叶的副片摘掉,留一芽一叶,至少五万个芽叶才能炒得一斤碧螺春,拣茶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萎的过程。拣完的茶就可以下锅炒了。每年第一次开锅,大伯都要督着把锅仔细地收拾干净,将冷锅烧得热热的,先把拣出来的副片下锅炒,炒出茶香,也将搁置一年未用锅的镬气炒掉了。大伯家的茶透着花果香,透着被呵护的温暖。”

  徐霞客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感受了黄山的奇松、怪石、云海,就不难想象黄山茶的浓郁、醇厚。四月间驾车8226;¬越崇山峻岭,黄山茶、奇松、怪石、云海就是窗外的风景,跳岭之颠的野茶园,庞颖弃车攀越了五小时山路找来的。伫立1500米巅峰,云雾从天而降,极细的颗粒落在身上,舒缓了满身疲惫,豁然明了云海与黄山及其作物的亲密关系。漫山遍野的黄山茶顽强地生长,就像母亲勇敢地繁衍生命。

  说起第一次进入跳岭的过程,她记忆犹新,因为是那一次采茶让她真切地领教了黄山的险峻。当时从黄村到跳岭还有三十里山路,她问同性的师傅:“我的车能开进去吗?”师傅回答说:“能。”结果那一次几乎吓的庞颖魂飞魄散,那是一条村里乡亲自己铺的土路,贴着悬崖峭壁,大部分地方车不能交汇。那天下小雨,不能踩刹车,至今回忆起来,她只记得自己紧张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天黑时分终于到了跳岭,黑黝黝的群山高耸天际,到了深山里的最后一个村落,腿冰冷僵硬到下不来车。

  那是一个沿清澈山溪而建的小村子,家家户户在炒茶,家家户户养猪、养鸡鸭,家家户户门前沤着发黑发臭的饲料——番薯藤。庞颖就在那听着山村交响曲、闻着很多种喜欢和不喜欢的味道中,度过了兴奋的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跟着程师傅进山。早就听说山里有荒废多年的茶园,一直央告着想上去看,结果当地人总说她这个城市里的小姐上不去的。这次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一个电话说,“我进山了!”就独自开车飞奔而来。

  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排列过去,山高、路Õ¬,还不到一半的路程气力已渐渐耗尽,又渴又饿,心生悔意却不敢表露。远处一道山泉小瀑布般挂下来,程师傅给她一把树上采来的果子,精致、彤红的小果子,艳丽极了,Ô¬来这就是食物。庞颖拍一路的风光茶园,看站在陡峭山崖上采茶的茶农们,感慨不已。当看到一个比茶树高不了多少的小妹妹采茶的情景,真的被震撼了,来回几个小时的山路,这么小点子人如何承受,何况要在山上采一天的茶。

  茶是那里的主要生活来源,茶季里,每天清晨茶农们带一瓦罐饭菜就上山了,直到天黑背大袋的青叶下山,晚上还要赶着炒茶到深夜,第二天又周而复始,这样的辛苦,从春季一直要延续到夏季。庞颖感叹说,黄山人的坚强执着是令人折服的。

  再往里走开始有野茶园了,因为劳动力的缺失,山高水远的茶园早就荒废了,通往那里的路也就渐渐没有了。到最后几乎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登,陡峭处仿佛不是在爬山,而是在攀墙,累已¾¬顾不得了,最担心的却是回头怎么下去呢?越来越害怕,心发慌、腿发软,觉得自己是不是已¾¬到了世界的尽头了。直到师傅说,到了。

  站在跳岭之巅,举目眺望,群峦叠嶂,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茶园扑面而来。此时黄山茶的风韵如出水芙蓉般展现在我眼前,她告诉我们说,那一刹那,忘记了疲劳、恐惧,心里温柔如水,那是母亲孕育生命的体验,美丽而骄傲。这么好的茶怎么忍心将她冷落在荒山野岭,满目晶莹透亮的茶叶勾得人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忘乎所以地开始采茶,一心只想留住她们的美丽。没多久,程就催着下山,天黑前必须赶回村里。其实,下山比想象的容易,Ô¬来像坐滑滑梯,一路飞奔而下,那一路仿佛回到了童年。

  说到庐山,她给我们看照片,指着被雾笼罩的村庄,她说那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滚滚浓雾Ѭ山而上,直到覆盖整片茶园,当她第一次看到邹氏兄弟的家——那个大红尖顶、褐色石头垒起城堡般美丽的家,庞颖几乎以为到了童话世界。

  庐山云雾茶通常在四月中下旬开采,那是多雾时节,山上还常常下雪,冰棱子长长地从松树上挂下来,空气冰冷、清新,村庄、茶园在寒冷的春天里分外优美。

  二十世纪初庐山成了西人的“避暑胜地”,百多个国家的各色别墅成了庐山的一道景观,这里茶农的情趣智慧也就柔进了许多浪漫的西洋色彩,于是农舍成了童话里的城堡,茶的滋味也连同云雾柔进了一丝忧郁的浪漫。邹氏兄弟的茶园就在呈U形冰川遗迹的山坡顶端,面向鄱阳湖。没有雾的日子,透明的蓝天衬得茶园浓绿欲滴。当我被包围在水天相连的茶园里,心里就会有无限惆怅,百般艳羡这里草木天地之间唇齿相依的眷恋之情。

  哥哥说话很得体,是个细心的人,买东西会先看看保质期;弟弟话不多,总是听哥哥的安排,每年我去看不同的茶园,8226;¬山越岭都是弟弟带着我,他不紧不慢的背影透露出µ¬µ¬的忧郁气质。庐山茶的滋味令人百转千回。

  “用心品茶,胜过教条主义。”

  那个下午,杭州的雨似有似无,我们跟着这些故事和故事的女主人穿越山水,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清茶,渐渐地,茶的滋味µ¬了,故事的女主人也即将告辞。临行时,我突然想到在庞颖为我们冲茶叶的时候一个细节引起我的困惑,问她,杂志报纸上都说,冲茶叶最好不要用滚烫的水,水温七八十摄氏度为佳,为什么我却看你是用烧开的水沏茶?她笑着告诉我说,袁枚早在《随园食谱》里写过,“龙井茶,一滚便泡。”我信老祖宗的,你信ˬ?我正犹豫间,她补充说一句,“你相信最好的菜是营养师烧出来的吗?我尊重那些茶研所的专家,我们都是好朋友,但是科学家可不一定是最懂茶叶的人啊。”我豁然开朗。

  与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不期而遇,与其抱着教条主义的成见Ѭ规蹈矩,不如反而徜徉其中,自有一番浑然不吝的风流态度。这才是品茶的最高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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