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览《全唐诗》,“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之作,何其多矣。纵逸兴横飞、似不食烟火之作,亦足彰显泱泱大唐之胸襟气魄。若联合史料,借诗读史,既悦其诗,复究其实,则千年神州,如在眼前,不亦快哉。故有《唐诗舆服志》,与观者诸君同领大唐帝国君、宾、臣、民之衣、食、住、行风采,共沐悠悠华夏之古韵。
作者:孙宁宁 文艺评论人专栏作家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清平调》 历史上,中国素有“衣冠王国”之称,这决不是浪得虚名,而假如要列数服装史上最群芳争妍的时期,则一定不可忘记唐代,同时,假如要列数女性最少束缚,最本色天然,最妩媚多姿的时期,唐代一定也位列其中。 唐代的女子服饰,大体来看,与上衣下裳连属在一起的“深衣”不同,多半是“两截穿衣”款式。上衣有襦、衫、袍、半臂、披帛等,下装则是裙、裤之类。加之鞋帽璎珞束带等等,可谓丰富多采。 襦,即短上衣,可单、可夹、可絮,是常见的款式,冬夏都可穿着。一般而言较为贴身,其袖可长可短,长可掩住双手尚有富余,短则露出手腕。衣襟上自然是尚无纽扣,以对称的衣带系结或借着提到高至腋下的裙腰绸带系扎。 襦也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服装款式,早在战国时期河北平山中山国王墓中就有穿短襦长裙的玉俑,汉代诗歌《陌上桑》里,秦罗敷“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东汉辛延年《羽林郎》又有“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等,俱是这一服式的写照。 上衣很容易成为装饰的重点,襦自然也不例外,印、染、织、绣、贴金、挂饰等莫不可见,时常成为诗人咏叹的对象。如“忆昔初见时,小襦绣芳荪”、“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紫排襦上雉,黄帖鬓边花”、“连枝花样绣罗襦”等等。在心思细腻的人那里,对襟的款式,自然适合对称的花纹,是和合欢爱含义的极佳象征。所以辛延年才有“广袖合欢襦”之说。温庭筠也写道:“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再如许景先的“宝钗新梳倭堕髻,锦带交垂连理襦”…… 《羽林郎》中写冯子都“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可视为装饰风俗的写照。当然,结于衣带上的铜镜,必是非常小巧,唐铜镜不乏直径只有几公分的精致小镜,大可成为别致的装饰品。至于“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则可见襦带上的挂饰也像今天的首饰,除了美化之用,还往往有传达情意或纪人念事等意义。 衫,亦是上衣。较之襦更长,所以有长衫之说,却无“长襦”,如“白布长衫紫领巾”、“金鱼公子夹衫长”。衫一般为单层丝帛所制,如罗、纱、等,以轻、薄为主要特点,有的极透明。偶有夹衫,但几乎从不加絮,因此衫往往作春服夏装之用,或是穿在衣服最外层的饰衣。所以在和暖或酷热的季节,便是“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拂尘开扇匣,卷帐却熏笼,衫薄偏憎日,裙轻更畏风”、“春衫钿薄马蹄轻”、“夏衫短袖交斜红”,而秋天来临天气转凉,则有“细风欹叶撼宫梧,早怯秋寒著绣襦”。 色彩方面,衫因其轻薄,在很多时候较强调烟雾样的效果,尤其是饰衣。如“藕花衫子柳花裙”、“钿晕罗衫色似烟”、“浅色衫轻似雾,纺花纱薄于云”等等。面料既薄,色调又浅,才有“薄罗衫子透肌肤”、“隐映罗衫薄,轻盈玉腕圆”的效果。由于衫发挥着外衣的作用,也经常成为身份象征。紫衫、红衫、白衫、青衫、蓝衫等差别不仅是色彩,还有穿着人的地位。大体而言,唐代尚紫,查诸《旧唐书》、《新唐书》、《册府元龟》等史料所记载历朝服制,虽有出入,但官服色彩从高到低顺序大略为紫、绯、绿、青,上可通下,下不得僭上。各色人等均可服用的色彩有黄、白、皂等。唐代天子常服曾经为紫,后来改为赤黄,即赭色。所以写皇宫景象,就有“紫燎光销大驾归,御楼初见赭黄衣”、“端午生衣进御床,赭黄罗帕覆金箱”等诗句。随着诗歌吟咏对象的不同,又有“朝班尽说人宜紫”、“御前新赐紫罗襦”、“江州司马青衫湿”、“竹笏蓝衫老此身”……白居易劝慰不得志的朋友,云为官做事不过是为了糊口养家,便在《王夫子》中写道“紫绶朱绂青布衫,颜色不同而已矣”,这也实在只能是劝解的无奈之语,在当时,每人都只能服从以服装色彩划分社会阶层的游戏规则,包括白居易自己,也不可能真正释怀,否则他也不会闷闷于“年颜盛壮名未成,官职欲高身已老,万茎白发真堪恨,一片绯衫何足道”。 官服如此,女服一般而言随夫制,但唐人喜鲜艳,好华美,服饰僭越之事屡屡发生,舞衣则更自由,毫不掩饰其富丽奢华:“歌榭白团扇,舞筵金缕衫”、“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红罨画衫缠腕出,碧排方胯背腰来”、“薄罗衫子泥金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罨画、泥金,都是曾因奢侈靡费而遭禁的装饰技法。 衫的款式变化更加多样,袖子可宽可窄,初唐盛唐时流行窄袖:“窄罗衫子薄罗裙”、“绣帽珠稠缀,香衫窄袖裁”;而舞衣则流行宽袖:“广裁衫袖长制裙”。之后,宽袖越来越流行,到晚唐周《簪花仕女图》时代,画中仕女在华服外罩的薄纱衫,不仅袖口宽大,下摆也长可及地,与“白衫裁袖本教宽”、“停稳春衫地长”等描写一致。 衫既作为春夏服装之用,在丝织品之外,一些以轻、薄为特点的织物也派上用场,如“裁衫催白苎,迎客走朱车”、“从骑爱奴丝布衫,臂鹰小儿云锦韬”、“晚入东城谁识我,短靴低帽白蕉衫”、“蜡屐青筇杖,篮舆白衫”、“青青月桂触人香,白苎衫轻称沈郎”…… 半臂,是套在最外层的短袖上衣。长仅到腰际,多用比较致密厚实的面料制成,装饰之外,还可以挡风御寒,中原人一般只以锦作身上的装饰,不作衣服,半臂因其短小,是个例外。 裙,最显眼的服饰,也是最能体现女子娇柔媚态的服饰之一。武后的“开箱验取石榴裙”,痴情女儿之态尽显,杜审言“红粉春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万楚“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李白“移舟木兰棹,行酒石榴裙”、白居易“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等等,均是唐人时尚的写照。 石榴裙之“石榴”,主要是借石榴花形容红色之鲜艳,唐人喜欢这种热烈奔放的色彩,提及的诗句自然也多——“石榴裙裾蛱蝶飞”、“黄陵女儿茜裙新”、“娼家日暮紫罗裙”、“血色罗裙翻酒污”……而到了李渔所在的明末清初,便成了“予尝读旧诗,见‘飘扬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若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士之心哉?”审美观念之潮来潮往,可见一斑。 虽有“石榴花发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门万户买不尽,剩将儿女染红裙”之句,却不可坐实看,以石榴花染红裙,只是诗人之语,现实中闻所未闻,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提取红色染料的植物,主要有茜草、红花、苏木等等,所以“茜裙”、“裙”也都是红裙。 长裙是当时的风尚,在整个唐代都可以看到这种款式的盛行,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永泰公主墓壁画》、《捣练图》、《纨扇仕女图》等都有表现——裙腰上提,高到掩胸的程度,故云“慢束罗裙半露胸”,下摆长可曳地,因此“裙拖六幅湘江水”、“长裙锦带还留客”、“冶袖长裙兰麝香”……若是贵妇,长裙曳地自然没什么困扰,而对于需要举止轻巧利落的侍女就会有种种不便。于是她们便把裙摆撩高束起,露出双足以便行动,在闫立本《步辇图》里可以见到。 当然,与其它外衣一样,裙的印染织绣等装饰技法也异彩纷呈。“荷叶罗裙一色裁”、“凝脂为肤翡翠裙”、“折腰多舞郁金裙”、“新绣笼裙豆蔻花”、“银泥裙映锦障泥”…… 此外,还有“间色裙”,亦即“破间裙”,即裙幅由不同色彩的织物间色拼合而成,间色越多,工艺也越复杂,人力物力也越靡费。唐曾下令“色衣不过十二破,浑色衣不过六破”,武则天曾以身作则,常穿“七破间裙”,以示节俭。而安乐公主的百鸟羽毛裙,则是极度奢侈的代表。 袍、裤,一般为男服,而且带有鲜明的胡风,唐代女子有时候会穿男装、戎衣,别有一番英俊风度。在《虢国夫人游春图》等画作中可以看到身穿男装的女子,李商隐写“倾城尽在著戎衣”,虽是讽语,未尝不是风流美女的写照,还有“袍裤宫人走迎驾”、“军装宫妓扫蛾浅”、“军装武妓声琅”、“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等,均反映了当时风尚,唐代女子不像后世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开元天宝年间的长安、洛阳大街上,遇见穿男装的女性,委实平常。 此外,唐代盛行过胡风,所谓“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从初唐到晚唐的服装款式变迁上也可看出,如襦、衫的袖子,大略是由窄到宽,显示出外族影响的逐渐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