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体会到的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八个字常常挂在嘴边,在这个事情上真是千真万确。”
撰稿·乌力斯(特约记者)
张艺谋的奥运时间从8年前开始。2000年4月29日,他为北京申奥拍了宣传片《新北京-新奥运》,何振梁说,它“不概念、不卖弄、真实、亲切、自然,是部让人动心的作品”。申奥成功后,2003年,张艺谋再拍了一部宣传片:《中国印-舞动的北京》,被誉为是“奥林匹克精神与东方艺术完美结合”。 2004年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张艺谋负责的8分钟文艺表演《中国8分钟》亮相,赢得西方观众一片好评,却在中国引发批评。2006年,张艺谋击败了李安、陈凯歌、崔健等创作对手,通过11轮考验,最后成为奥运会开幕式闭幕式总导演。 这是一场漫长的考试。张艺谋和他的团队,是我们共同推出的答题者。他们,终于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开幕式不能孤芳自赏 记者:开幕式的整个创意阶段持续一年,从2006年到2007年4月份,然后开始制作,这一年的时间是天然形成的吗? 张艺谋:天然形成的。如果那时候你还不开始制作,就来不及了,有很多想法来不及了。我们不会随便搞个创意扔给技术团队,你去弄,反馈回来说弄不了怎么办?实际上我们在创意阶段就已经在一块儿了,他只是等最后的决定。 记者:开幕式里有多少创意是你的? 张艺谋:我还是不想谈我个人有什么创意,怎么贯彻,我还是强调团队。实际上所有的创意都是经过无数次的整合,没有一个创意是拿来就用的,没有一个创意是无懈可击的,都要整合。首先要进行理念整合,是否符合整个要表达的东西,其次是可操作性和视觉效果。有很多理念想得挺好的,视觉效果却不好。说心里话,我就属于实战型的导演。别人对我讲任何一个创意,在脑子中呈现的是那种实施之后的画面的感觉。 记者:看得见,摸得着的。 张艺谋:特别实在的一个形象感觉,形象没有美感、没有魅力,征服不了人。因为它在形象上、视觉上没有美感,你的理念就一点不值钱,理念是什么?理念一定是在现场的视觉,一定要首先产生美感。外国传媒问的时候我也这么说,我说我们是介绍自己的文化,但是对你们来说看不懂没关系,今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了美?你看到了某种梦幻般的美,行了,这是可以统一所有人类的一个点。很多创意,不能建立在现场的美感,就根本没有价值。 记者:好像你自己有过一个和现在不同的方案。 张艺谋:当时我在纽约排秦始皇主题的歌剧,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们要打破晚会式的结构——历史、今天、未来,要换一个结构。当时就取了四个章节,就是四大发明,一个章节演纸、一个章节演火药、一个章节演水(指南针)、一个章节演文字,用四个章节来演,把当代、未来和历史混在一起演,而且用很现代的手法来演,不分历史和今天。水的听觉、水的视觉,火的听觉、火的视觉,我觉得特别可以入画的,特别可以入境的,特别可以上舞台的是中国文字,特别美。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打电话给北京团队,他们都特别兴奋。但审查委员会没通过,结构上还是沿用大家习惯的结构。 我觉得那个想法会比现在的还现代,还时尚,那叫超凡脱俗。现在的结果比较传统一些。很遗憾当初没通过。 记者:从2006年4月到2007年4月这一年中,类似这样的变化有哪些? 张艺谋:太多了。换来换去的东西太多了。真正开始动工以后,有些东西能换还尽量换,除非不能再改的,那就算了。后来人家也说创意无限,要是睡一觉觉得不踏实,你完全可以改。 记者:奥运会开幕式的限制,会不会减少你个人的表达? 张艺谋:其他创作大可以坚持艺术家的个性,大可以走孤芳自赏的道路,大可以叛逆,就只有这一件事情不是这样。这个道理不承认是不行的,一定是这样的。在外国,他们办奥运会的时候,我相信也有这样的压力。每个国家费了半天劲,几十年申奥,终于拿了一届来了,全世界那天,它是焦点,那个导演导一台开幕式,特艺术家、特个性,最后人人都不喜欢,他恐怕也不能肆无忌惮吧,无视于所有压力恐怕也不行,那个国家的人,老百姓恐怕也不干。所以(开幕式创作)这个事情本身的意义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创作基本规律了。记者:可能多少比中国好一点,有一点个性化。 张艺谋:对,我觉得会好一点。也许外国人看东西多一些平常心,咱们是过不去的,咱们肯定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而且说不定没有第二次机会,整个一代人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一代人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有就是我们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你想一想,怎么可能过得去?我真正体会到的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八个字常常挂在嘴边,在这个事情上真是千真万确。 记者:宏观的压力从头到尾一直贯穿始终,在运作过程中遇到哪些困难? 张艺谋:那就很多了,太多了,不能一一列举,各种各样的困难。 这么复杂的大型活动,那天一切都正常,太难得了。我跟很多这样的导演交流过,都会经常发生事故,不出事才怪呢,不出大事就行了,一万五千多人在那上上下下,你想想看,太难了。结果我们那天……真是很顺利,很有运气。 记者:彩排的时候取消了秦腔部分,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艺谋:最准确的说法,我觉得应该是《长城明月》这一段表演没有征服所有人,也没有征服我自己,尽管是我自己选择的秦腔的曲调。不是表演者不努力,什么都做得很好,但是呈现在你面前时打了很多折扣。因为没有征服大家,说东说西的对它的意见最多,我就想干脆拿掉。 记者:那一章节有多大? 张艺谋:那一章节有六七分钟,干脆拿掉了。拿掉之后,从人情的角度考虑,这些表演者都训练一年了,不能让人家这样打道回府,所以就把所有演员都留用了。留用就要组织一个节目,然后就组织了一个小戏台,那个小戏台原来是秦腔的一个点缀,然后做了一个简短的3分钟过程。我们需要3分钟来做转场。短一点,小一点,野心也小一点,大家还不反感。原来那场,野心也大,隆重而正式,但缺点不好去弥补,没有征服人,就不能拿嘴说:我认为这个好,我就认为这个好。我这次不坚持这样的角度。 我们团队有很多人是坚持这样的:我就认为这个好,怎么说我都认为好!但我说,当表演者面对所有人的时候,我们不能去说服别人,我们不能开一个研讨会再分析,当有一半人说觉得不好,就要考虑了。不能说“我认为好”,那帮人还是不听你的。那时候时间已经很紧了,怎么办?拿掉。 记者:整个创意过程,除了影像,还有其他的形态记录吗? 张艺谋:没有,影像全过程记录,拍了两三年,拍了多少带子我不知道。除了上厕所和个人隐私不拍,一直跟着拍,到哪儿都拍,两三台机器拍。 记者:每个国家办奥运会都要弘扬一种价值观,你的价值观呢? 张艺谋:我们对于文化并没有做总结和概括,我觉得没有能力把古人这么多东西总结成一句话说出来,我们大概用的是:你看我们有什么,那些我们曾经有过的。主题应该就是“我和你”,就像主题歌一样的,最平实的一句话,实际上就是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可以讲“和谐”。 看电视还是到现场 记者:你总是对你的核心制作团队说,开幕式不是给鸟巢的几万人看的,而是给电视机前的几千万人、几亿人看的。 张艺谋:不,两头都要顾,完全不能只顾一头,我告诉你贵宾全在鸟巢坐着,哪能只顾一头呢?两边都得顾,侧重是一样的,只是要平衡这种关系,不能说只是为40亿电视观众看。其实有很多人对我说,电视上看的效果还没有现场看的好。可见我们是两边都在兼顾。记者:开幕式的电视转播还是有些遗憾,有些该用长镜头的用了短镜头,完全反了…… 张艺谋:BOB转播公司和NBC转播公司的人一年多里一直跟我开会,我们一个个镜头对他们讲,前面的所有彩排都是拍一版切出来,大家来看,大家开会。但我还是认为,你不能要求他们整个团队上百个摄像师都给点给得那么准,“吊”机“吊”得那么准,我觉得他们已经算做得很好了。他们的技艺都是很娴熟的,设备都是很好的,只是不能完全做到那种切换的准确。 还有一点,生理带来的人气磁场呈现不出来,镜头还是冷的。还有,镜头一做取舍之后,可以把细节放大,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镜头一取舍就没有一览无余的另外一种美丽。 记者:转播信号是一家,还是各家有各家? 张艺谋:没有,只有两个转播信号,一个是BOB,国际奥委会认定的转播公司,我们是接入它的信号,中央台加上自己的解说,但是不能自己去切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机会;还有一个是NBC,美国的,因为美国“个儿”够大,自个儿要了一路,说是为了美国人民,要自己导。所以,他们是单独的,就这两家公司。全世界接收的都是BOB,美国(北美)这一带可能接收的是NBC的。BOB大约有160台机器,海陆空各个方位都有,NBC,我估计机器数目在100台左右。其他的,我们没有权力转播。 记者:如果解说词文采能好一些,那真的是锦上添花了。 张艺谋:那也没办法了。其实有两个作家,一个刘恒,一个王安忆,都是很好的作家,前期一直参与。刘恒参与了几次创意的讨论,王安忆也讨论了一两次,都来过。但是最后都来不及,因为文稿都修改来修改去的,最后根本没有办法是作家说了算,要经过各级审定,包括国际奥委会的审定,因为要发国际媒体,有些不能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翻不出法文、英文,就不行,不能用一个概念解释另一个概念,完全不能这样,所以就把这个词转成普通的词,只是组织好一点。法文、英文、中文三个版本,比如说“夸父追日”,大伙儿听到不用解释了,要解释“夸父”是谁要解释半天,根本就没有时间,所以它就不能用作家那种词汇,很文学性的,完全不适用。 节俭也能讲美学 记者:本次开幕式最大的亮点就是科技方面的投入和各种光影的呈现。 张艺谋:其实没有所谓真正先进的技术,全部得是成熟的技术。如果还是在实验室的技术根本不能用,不可靠。但是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观念的表演和一种有现代感觉的表演,这个很重要。 我们的美术总指挥看了表演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我觉得他那几句话说得非常好,他当时只是提醒我注意技术环节,他说雅典的表演把舞台集结的传统性推到了极致,如果那是这种方式的终结,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则是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多媒体表演,是一个新的历史纪元,代表着一个新的时代开始。我觉得说得很好,我们也是这个想法。 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一个导演剧,在广场上演绎多媒体,比这要棒得多,因为技术发展太快,但是我们的观念是代表着一个新世纪的观念。今天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是全世界最大的广场多媒体表演,还没有人做过这么大,撑死一块大屏幕就完了,撑死大屏幕的影像与传统表演做一点互动就完了,我们已经是最复杂了。 我们“碗”边上一个环的影像,那是64盏最新的电脑投影灯,相当于64个电影院的高清放映机,64个电影院的高清放映机做联合投射,无缝拼接,相当复杂,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第一次做。 记者:这个技术是成熟技术? 张艺谋:对,这是一个成熟技术,没有人这样做过,这种灯,高流明的投影灯,多影像的投影机,现在大家都用,最新的,一出来有人买。但是撑死了,在你的晚会上用上两三盏,搭一点东西,跟员工做点配合,演一个节目。在大歌厅的演唱会,撑死了弄三五盏灯,再配合LED,热热闹闹完事。还有很多发布会、很多建筑、很多城市景观,一些观念艺术,用几盏这样的灯,把几个楼打出一个什么型,什么花,什么变化,你看到的都是这些灯。但是从来没有把64个灯连在一起,做这么一个大环幕,这是一点都不带夸张的,这是规模最大的。64盏灯,我们实际上是买不起的,就算是奥运会开幕式我们都买不起,光买这点灯也许就得几千万、上亿元。最后我得到国内好几个单位的支持,人家买了借我们用,我们租的。 记者:全国人民想象这台晚会可能花了无数钱,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 张艺谋:咱的口号就是“节俭办奥运”,4个亿,还没有多哈的开幕式多,钱是一点都不多,我说心里话,有很多都是因为钱,因为“节俭办奥运”,所以都不能实现,取舍了很多。我们第一轮的方案就是嫌我们的预算太高了。 比如说地面,你看我们铺设的地面大屏幕,现在全部是国产的,在大家看表演之前的三个小时还在那里修,如果我们都是进口的,翻好几番,掏不起这些钱。光是铺LED,如果都是进口的,得几个亿,往地下整,你能那么花吗?哪有那么多预算?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你看过很多大屏幕的表演,歌星的演唱会,那些屏幕上全部都是点对不对?那是正常的。颗粒最细的,也是最贵的,点再细推上去还是点,那个点就产生一种廉价感,好像没有美学,就是像一个大屏幕,咱们一说“大电视”都是颗粒型的,我们这次就把这个解决了。其实我们的颗粒一点都不密,因为密的贵,我们没有那个钱,我们是节俭办的,所以我们的颗粒其实是挺稀的,比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后面的大屏幕稀多了。 记者:怎么解决的? 张艺谋:说起就话长了。我一开始跟厂家谈,要做一个雾化效果,要让它的影像呈现边缘的模糊性,镜头拍的时候,呈现某种雾化的平面感,不是颗粒的点状,这样子会有一种美学的品位,不是追求它的清晰度怎么样,因为那么大型的广场,是要它像一幅画,中国古代画的渲染,根本就是需要那种效果,其实恰恰是用这样的美学观点去做。所以,这些厂家是专门给我们生产我们要的东西,其实也很节俭,也不贵。但是,你看我们那个屏幕,好像没有那么廉价,好像挺有品位的,其实我们花的钱很少。 记者:这实际上是一个技术和艺术的并行的问题。 张艺谋:对,但是当你知道,这是一年多以前就开始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工厂8个月全部生产出来,影像全部做出来了以后,味儿不对,不行,我得改,对不起,不可能了,改影像没有3个月,电脑都生成不出来。所以,它完全就是想好了,就成这样了,最后必须接受这个。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 记者:资金的限制会导致很多创作奇想不能实现? 张艺谋:当然,有很多是不能实现的,光有理念肯定不行,我觉得做大型活动,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它的可实施性,我觉得可实施性有时候比理念还值钱,你找任何人来做的时候,他说奥运会应该怎么演,他的想法多了,但是不可实施,一点价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