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原住民花纹,法式白色报童帽,美国“盖茨比式”海军蓝夹克,中华传统色……奥运会也许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时装秀,他们值得万众瞩目。但也因为这注视,他们的身体不再是“自然”的身体。
◎于萍
本届奥运会开幕式中最轻松优雅,并暗暗显示运动与时尚紧密关系的,是澳大利亚队的入场礼服。蓝白色为主基调的运动款,由深蓝色的便鞋向上渐变,以银白色的棒球帽为结束,渐变色的纹理与太空感荧光效果,恰好与2007年米兰秋冬时装周中的Prada不谋而合。当然今年春季当红的宽腰带也可以在法国队的女运动员身上看到。如果仅把开幕式当成一场服装秀,可以得出简单的结论,就像《纽约时报》时尚评论员艾里克·威尔森的品评:“加拿大队的年轻人穿着粗劣的短袖夹克,背着鼓鼓囊囊的挎包,活像一群推销员”;“俄罗斯队的花衬衣使他们像一队华丽的牛仔,但站在一起又失去了重点”;“非洲国家的运动员都是印染和配色高手”;“拉丁美洲人更擅长利用帽子这一元素”……但当演绎服装的模特是展示身体之美的运动员,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仅仅是花色与款式这么简单。 弗朗索瓦·苏拉日是巴黎第八大学和国家艺术史研究院的教授,开幕式前一天,他在法国文化中心进行了一次题为“运动的身体和媒体化的身体”的演讲。这个玄妙的题目由法语讲出来,更显玄妙。教授说,我们可以从经济的、政治的、道德的角度来分析奥运会,却很少从知识分子智力的层面讨论奥运会。我们对体育的思考总是被动的,总是在电视机前茫然地盯着屏幕,不像在伦勃朗的一幅画前那样努力思考。教授思考的结果是:从古希腊时代起运动员就被当做介于神与凡人之间的“英雄”,他们努力抵达极限,试图冲破身体的悲剧性,又面临与他人的竞争,但当第三个身体——观众出现时,运动的身体便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的身体。运动员身上萦绕着敏锐的目光,他们成为高人一等“优越的身体”,可以获取利益的“金子的身体”和仿佛永不衰竭的“图像化的身体”,这种附着了想象的身体,正是由媒体和时尚品牌推波助澜而成。 今天也偶尔可以看到把时尚与身体全然割裂的情形。美国版《Harper’sBazaar》8月刊有一组“奥运大片”,华裔女星刘玉玲为模特,她身着迪奥定制礼服站在拳击台上,挥舞香奈儿2.55包作为铁饼,脚踩GiuseppeZanotti鞋子玩平衡木,以抓举姿势拎起两只镶满铆钉的Gucci包……运动与时尚的平衡在刘玉玲身上扭曲变形,身体全然被咄咄逼人的大牌掩盖。这组大片相当复古,仿佛正是20世纪80年代福柯批判的对象:“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与自我意识,只能通过投入身体的权力的运作效果来获得:体操、体育运动、肌肉锻炼、裸体主义……脱下你的衣服吧,要苗条、好看,最好晒成古铜色!” 更多的时尚工作者认识到,仅仅谈论衣着而忽略身体是搔不到痒处的,就如同在博物馆中观看服装展时的不适,那种灰扑扑的宁静和无言的垂挂,以僵硬的姿态制造着一种陵墓效果,半明半暗地喻示着一些丧气的事,比如身体可恶的衰萎、生命令人恐惧的消逝。英国V&A博物馆便力图消除这种恐慌感,与奥运会同期开幕的“SportvsFashion”展览中特意设置“嗅觉环节”,收集了运动中人的汗水,在特别的场馆中散发气味成为背景,以达到服装与观看者之间“健康、性别、年龄、情感甚至攻击性”的交流。展览内容是些零星片段,串起了时尚与运动由彼此割裂转为相互融合的短暂历史。大约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香奈儿,这位女士汲取来自“海的那一端”——英格兰的灵感,推出了斜纹软呢(特有的英式男装布料)、水手领女装上衣、条纹运动衫、贝雷帽以及海军蓝与白色的搭配,此时运动与时尚的偶然结合,大概出于这位女士的个人爱好,她曾宣布:“我发明了女士运动服,不是因为运动在女士中流行,而是因为我热爱运动。”之后20世纪60年代迷你裙的疑似发明人安德列·可瑞吉推动了运动式成衣与“球鞋怪人”这一物种的出现。紧随着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健身热潮与莱卡的发明,使运动鞋与运动胸罩成为当红单品,甚至被看成女性解放的标志。1996年,女性购买运动鞋的数量第一次超过男性,1485万双比1167万双。如今时尚与运动的交融不再是某一季突发奇想,在时装中增添一丁点运动元素,而是真正进入专业运动领域,于是有了山本耀司和斯黛拉·麦卡特尼与阿迪达斯的合作,亚历山大·马奎恩与吉尔·桑德尔改造彪马,保罗·史密斯将锐步的标识简化,川久保玲为Speedo泳衣画上荧光条…… 同样在奥运期间的另一个展览,北京今日美术馆的“FashioninMotion”展,似乎展示了时尚向运动滴入的最高境界——明星时装设计师直接设计功能性运动服装。那里陈列了由连卡佛集结的12名设计师的“运动系列”:纪梵希的射箭服,亚历山大·马奎恩的击剑服,巴宝莉帆船衣,Pucci的体操服……虽然各自花俏,却也具备赛场实用性。一条由109个白色和黄色塑料羽毛球,外加36只鹅毛羽毛球制成的带状上衣,便不知适用于哪个项目,它出自马丁·马吉拉。这位设计师素有解构大师美誉,曾以“二手服装+救世军”的组合来暗指作为奢侈品的时装纯属多余,服装呈现为一种无用的产品,仅仅在时装业自身浅薄性的场景中反复汇集、循环、销售,今日他依旧保持着“时尚虚无主义”哲学,却也忍不住沾染那最具实用性的运动元素。 一些设计师声称亲近运动,出于艺术家的冒险本性,比如山本耀司说过:“运动世界追求的是必需、实用和功能性,尽量减少浪费,这跟时尚全然相反。可这恰好是吸引我、激动我的地方。”而“SportvsFashion”展厅内似有若无的汗水味,暗示着设计师被运动的身体中所凝结的力量、悲壮、许诺、承担所吸引,而它们同样都可以将体力上的竭尽全力转化为性感作为报偿。但在苏拉日教授看来,这是被附着了太多想象的运动的身体,与时尚的互为作用。就像法国小说家塞利纳的《长夜行》中描写的想象中的旅行,闭上眼睛好像就开始了冒险,过度曝光的运动的身体使观看者产生幻觉,仿佛穿上同样的行头,摆出相似的姿态,自己就可以拥有“优越的身体”,“金子的身体”和永不衰竭的“图像化的身体”,时尚品牌正利用了这一点。这其实是有巨大销售潜力的商业机遇。TommyHilfiger赞助法拉利车队后,销售额有明显增长,赞助美洲杯帆船赛的Prada利用了这种机遇,又妄图改变它,家族继承人MiucciaPrada骄傲地宣称:“我们不是PradaSport,我们就是Prada。太多人在太多场合穿着运动服,我们要将运动元素融入正装,打破那些整天假装自己是冠军的人的想象。” 时尚向运动的集中爆发出现在大规模赛事上,关注奥运会却从2002年都灵冬奥会才开始。距离米兰时装周刚刚过去几星期,《纽约时报》率先发出抱怨:“真想不通意大利的时装设计师为什么能容忍他们的运动员穿得好像儿童剧难民、HelloKitty或者卡通小丑,难道他们没有听说过耐克通过包装一个好几年都不打球的篮球明星卖掉了好几千万双鞋这条新闻?”随后郑重推出了美国品牌TommyHilfiger。参加都灵冬奥会的美国滑雪运动员穿的正是TommyHilfiger设计的滑雪服,乳白上衣搭深蓝裤子,配有活塞泵式的护膝和斜面头盔,“展示了迷人的身体侧影,仿佛来自科幻小说”。VeraWang为美国花样滑冰冠军关颖珊设计了比赛服装,这位设计师倒很能理解设计师对大型比赛的迟疑:“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赛场上游刃有余。”限制往往来自组委会的强制要求,比如美国奥组委要求运动员胸前佩戴奥林匹克标识,TommyHilfiger典型的胸前Logo不得不转移到裤子上,相应的经典“预科生”式修身剪裁也做了更宽松的调整。美国设计师尼可·米勒抱怨过颜色总要与国旗相关,“有些时候国旗的颜色根本就不时尚”。北京奥运会美国队的入场礼服,据说设计灵感来自1981年的老电影《火战车》,那是个叫亚伯拉罕的牛津大学犹太学生,努力成长为奥运会百米赛冠军的故事,背景是1920年,现代奥运会刚刚开始不过20多年。设计师拉尔夫·劳伦说,礼服不仅要“兼顾奥林匹克的辉煌时代,还要有现代轮廓,既要向后看又要向前看”,还要“充当国家的宣传员,告诉世人我们是谁”,又要体现品牌“盖茨比式”的上流特色,这款负载了太多含义的礼服在设计中经过屡次修改。中国队红黄色的入场礼服,则在开幕式前遭到网友激烈恶评,被戏称为“西红柿炒蛋”,礼服设计者恒源祥的奥运项目副总经理李巍解释:“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整体性和广场文化。不同于穿在模特身上的单独服装,入场礼仪服要保证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的适穿性,细部雕龙画凤不仅会淹没在整体效果中,还有可能形成整体的瑕疵,还要在大方阵的入场仪式上使中国奥运代表团跳脱出来。要在中国传统文化和国际面貌之间找到平衡。中国红、琉璃黄、玉脂白、国槐绿、青花蓝和长城灰这中华传统六色,之所以只取前三也出于整体性的考虑,其他几色分别都在礼仪小姐服装和颁奖台等上面应用了,赛场内外共同形成中华特色。” 当然镜头总会在姚明、科比、托尼·埃斯坦盖这样的体育明星身上多停留几秒,比赛的序幕拉开,关注焦点更要从集体转为个体。苏拉日教授认为,人们对运动员的关注程度与竞赛水平并没有直接联系,他提到来北京看奥运会之前的一次火车偶遇,一个年轻人滔滔不绝谈论着1998年世界杯冠军的功臣球员、法国球星图拉姆,这位34岁的球员在例行体检中被查出心脏有问题,8月1日宣布退役,这一周,全法国都在关心图拉姆的身体。苏拉日教授感到很疑惑:34岁已经是退役的年纪,更值得谈论的应该是前自行车赛世界冠军让妮·隆戈·西普莱,再有两个月就是她的50岁生日了,却依然来到北京参加奥运会。按照教授的说法,运动的身体已是“金子的身体”,“越有利益可能性的运动员越受关注”。如果说阿玛尼对贝克汉姆的投资还算值得,因为他不仅是一名运动员还是个社会活动家,那更坚守赛场的明星运动员就是专业运动品牌的宝藏。于是有了Speedo与菲尔普斯的亲密无间,耐克高尔夫对老虎·伍兹的倚赖,而本届奥运会的中国明星刘翔,则受到了近乎宠溺的包装:耐克特制的超轻Flywire技术跨栏钉鞋,为了照顾刘翔的运动心理,牺牲重量保留了上方的粘扣与拉链;Swift运动服也一改传统弹力连身式,改为刘翔更习惯的分身短裤与背心。苏拉日教授感叹,昔日尼采提醒,人是个整体,而非灵魂凌驾于躯体,今日对运动的身体过分关注,恐怕要提防相反的情形——精神被时尚所忽视。